苍术和白术向城门走去,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有时候,当在乎的人远得无法碰触时,身边越热闹,心中越寂寥。亦或是,当习惯了沉浸在相对单纯封闭的环境中,已不习惯城中的繁华与嘈杂。有的事,不想去想,却如鬼魅般影响着人,无法忽略。
苍术和白术虽是出城迎接槐江山领主桥储仙,但其实他们更想见随行的乐师黄柏(注:柏,音bò)。
松桂城教坊当年最出色的十个乐人从曾经的朝夕相处变成了今天的天各一方,能够偶尔见面的就只有同在兰桂城的佰玲和璎珞了(注:璎珞,音yīngluò)。
五年前,当他们怀着年轻的梦想参加兰桂城教坊的选试时,或许无法想见今日的心情。黄柏等人已经离开兰桂城一年半了,不知他们近来可好。
(注:乐人,指以音乐、演艺为职业的人,包括乐师、歌伎、舞娘等。兰桂城教坊是大夏国最好的教坊,与皇城的教坊齐名,每年中秋之后进行选试,即选拔考试,招录全国的人才。)
城门外的集市热闹如常,苍术和白术要走远一点,到那棵与黄柏分别的老槐树下等待来人。近来天气晴好,黄柏一行人应该能顺利抵达。
这么想着,苍术和白术来到离槐树不远处,见有二人立于树下,一人喝完水将水袋递给另一人,露出一丝笑容,苍术心头一惊,不经意间变了脸色,两腿僵硬地前行,只是稍稍放慢了速度。
白术隐约感到异样,抬眼细看树下的人,立住不动,眼看着没有察觉自己举动继续前行的苍术,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一旁。
陆枫发觉来人的神色奇怪,没有恶意却很不寻常地盯着禾方。禾方看见苍术后,心中反应了一瞬便明白了,然而脸上装着糊涂。
“你记得我么?”苍术用力发出轻微的声音。
陆枫看向禾方,那眼神的意思是“你认识这个人吗?”
禾方轻轻摇了摇头,心中对自己说:我不能说我认得他,无泪认识的人和禾方没有关系。
陆枫转向苍术微微涨红的脸,替禾方回答道:“我们初到悦原,你认错人了。”
苍术看着眼前如此相像的人,还不能很快平静到失落中,他胡乱问了一句:“……请问你们是何方人士,往何处去?”
陆枫又一次用了乔公为他们编好的故事:“我们是雪岭碧色寨人,去往月桂城。”后半句多少算是实话。
“……不好意思,打扰了!”苍术说完话,却钉在原地。
禾方看看陆枫,陆枫随即道:“我们先行一步,告辞。”
禾方和陆枫走远,白术来到近前拍了拍苍术的肩膀,算是安慰他不要太在意。但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白术很清楚苍术一直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事情就发生在五年前的八月,兰桂城教坊选试期间。当时,松桂城教坊名列男乐前五和女乐前五的十人,跟随两位师傅到兰桂城参加选试。
中秋当日是一年一度的“月祭”庆典,十七日起进行选试。选试共有三轮,第一轮和第二轮结束之后,各有一天休息。
第一轮选拔,十人均顺利通过。大家听说兰桂城东北长有曼陀罗华(注:曼陀罗华即白色彼岸花),现在正是花开的日子,便相约出游赏花。
松桂城西有曼珠沙华(注:曼珠沙华即红色彼岸花),那仿佛新鲜血液浸染出的诡艳,很吸引人却又让人望而生畏,观者似乎害怕被迷惑,于亲近热爱和疏离冷落之间举棋不定,不知走过那片火红之路,是否真会忘了重要的事情。
而曼陀罗华,第一瞥时,如同没有染色的曼珠沙华,稀稀松松,素净如蚕丝,比野姜花寡淡,确实独特,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不够完整,让人或一瞥了之,或不知不觉地向更深处寻觅,担心会错过或者忽略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在曼陀罗华尽头的树林边上,一个窈窕女子出现在白术一行人的视野中,她的装扮别致,神色如同松松软软的云朵,看上去好舒服却又好遥远。
一行人停止了闲谈,各个分别仔细瞧着她。她僵住一下,不好意思般笑了笑。
当时的感觉应该很好,特别的景色和神秘的美人,难怪苍术瞬间动了爱慕之心。只可惜顷刻后发生的事情令白术已无从想起当时的心情。
两个蒙面人突然蹿出,一下子掳走了美人。她没有求救,然而苍术却拼命追了过去,白术等人也紧随其后。
没过多久,所有人轻易地落入强盗的陷阱,六人被绳网困住,苍术、黄柏、璎珞和佰玲被抓住,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的十几个贼人收获颇丰。
白术等人大声呼救,强盗们却毫不紧张,他们有条不紊地将一个个战利品的嘴用布堵住。神秘的美人死一般沉寂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白术等人正想怀疑这个失去血色的女人,就听绑住她的强盗说:“没想到跟着这标致娘们儿能抓到这么多好货色,还是大哥英明!这娘们儿不久就要卖到深渊了,就让小弟尝尝鲜吧。”
一个蒙面人冷笑了一声,扬了扬下巴,表示“随你便”。
拼命想要上前制止强盗恶行的苍术等人,被狠揍几下,失去了行动能力。美人被强盗推倒在地,围观者的心情大有不同。
强盗用肥厚的嘴堵住了女子的唇,用力摩擦,将粗糙面皮上的污垢和油脂蹭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汗淋淋的手揉扯着乌黑的发丝,沾着腥臭口水的紫红瘀斑凸显在雪白的颈项上。
美人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丝毫的反抗,如玩偶般任凭欺凌摆布。
白术他们真想狠抽这些禽兽不如的强盗一顿,身体却动弹不得。璎珞她们不忍再看,闭目颦眉,将头扭向一旁。
强盗撕扯开美人的上衣,突然间停止了动作,坐直了身子,差点儿瞪出了眼珠子,惊恐般注视着身下的人。
他将美人的上衣彻底扯开,并伸手按住对方的喉咙,忽而暴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吐了口唾沫,“我呸!”边抹嘴边抄家伙,“妈的居然是个男的,老子宰了你!”说话间抡起大刀。
没等强盗头目发话,大刀已被击落,挥刀的强盗也遭重创倒地。
“你就那么想死吗?”
出手的男人看着他救下的人,就问了这么一句话,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伙贼人收拾得动弹不得。
猖狂的强盗们连用人质进行要挟的时间都没有,苍术等人被顺利解救出来。他们一边按照恩人的吩咐用绳网将强盗们绑了个结实,一边消化着片刻间产生的各种情绪,惊、喜、感激、佩服、芳心暗动、自惭形秽。
此时,躺在地上的美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损的衣服,顺了顺乱糟糟的头发,看看当下的场景,准备暗自离去。
苍术第一个注意到,但他无法在极短的时间里接受两个如此残酷的现实:自己的无能;一见钟情的神秘美人是男人。他心里复杂的感情使得目光含糊不清,然而有人马上注意到了。
出手救人的男人问道:“他是你们一起的吗?”
“不是,我们方才第一次见到他。”回话的人是一旁的白术。
就在这时,出人意料地,佰玲一个人走到美人身后。美人停下脚步,转过身,神色凄迷,目光闪躲。
佰玲拿出手绢,将他的脸和颈项擦干净,又取出随身的木梳,将他的头发梳顺。他仍是一动不动,顺从地任人摆弄。
佰玲微笑道:“没事了。”
他看见她嘴角的伤痕,那是布硬塞进口中时撕裂的。他的眼睛里有波光闪动,发干的嘴唇念出一句:“对不起!”有些沙哑,却仍是轻柔如女子的声音。
佰玲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回头道:“保重!”
他呆在那里,错愕而难为情。
佰玲和大家一起对恩人表示万分感谢。
大家和恩人一起将强盗们押送官府,恩人却在官差询问事情经过时不见了踪影。从此,白术等人再没见过那位不肯透露姓名的恩人和不知名的美人。
事后,有人怀疑那些告诉他们去看曼陀罗华的人是否别有用心;有人慨叹太平之世也有无法无天的阴暗面,要更加谨慎小心;有人揣测这次危险事件的各种可能的发展,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不过,大多数人没过多久就把心思重新放回到选试中,不再想这些烦心事。可是,也有人将自己的一部分丢失在这次意外里,懊悔不已。
苍术无法忘怀的不仅是那位奇怪的美人,还有自己的无能为力和匆匆离去。他在选试期间无法表现欢快的乐曲,因而未能进入兰桂城教坊学习,却被一位独具慧眼的考官推荐给了名伶院。
佰玲被水秀山庄看中,她经过一番考虑放弃了最后一轮选试,直接去了水秀山庄。璎珞也决定跟随佰玲进入水秀山庄,并顺利得到了许可。
水秀山庄和名伶院本来就是乐人们还算不错的选择,还会定期请教坊的师傅上门教导乐人,也会送出色的乐人到教坊修习。
另外七个人如愿以偿进入兰桂城教坊学艺。
白术不久之后才明白,他和苍术命中注定同病相怜。三年后,白术放弃了被推荐的机会,进入名伶院。
姝玲和采思被选入皇宫,彩华被选入鹓雏宫,青竹和斑竹去了比邻轩,黄柏始终未能向姝玲表白心意,最后回到了一向欣赏他的槐江山领主那里。
其实,遗憾的人还有两个。时间过得越久,越发现没有能与恩公媲美的男人,一向孤傲的彩华执意认为是上天了结了她的姻缘,便一心一意跳舞作画,立志成为一代名媛。
而含蓄内敛的璎珞把她朦朦胧胧的思恋放在心中、曲中,虽然也曾发梦再会,可当恩公居然真的出现时,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差点儿错过,好在身边的佰玲眼疾口快,喊了一声“恩公”。
男人转过脸,岁月把他雕琢得更加英武迷人了。璎珞赶紧躲到佰玲身后,怕自己忍不住的面红心跳被人笑话。
东方胤定睛看看,想起了与她们的交集,那是和无泪初见时的情景,而近前的那位便是给无泪梳头的特别的姑娘。
曼陀罗华几开几谢,再见亦是有缘,周围也没有其他熟人,东方胤上前寒暄:“好久不见,幸会!”
“幸会!”佰玲笑着瞟了一眼璎珞,继续道:“当年承蒙恩公仗义相救,不胜感激!”
东方胤:“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姑娘不必挂心。”
佰玲:“今日再会,实乃三生有幸。不知恩公如今能否将尊姓大名告知小女子,小女子将谨记于心,为恩公祈福,必不敢泄露给他人。”
东方胤:“惭愧,惭愧!姑娘如此挂心实在让人不敢当。敝人的名字其实无关紧要,告诉姑娘也无妨。只是敝人与花街有些纠葛,姑娘倘若提及敝人的名字可能会惹人不快。
敝人东方胤,居无定所,今日有事在身,请恕先行一步。祝两位姑娘安好,告辞。”
佰玲:“恩公慢走。”
佰玲和璎珞微微行礼目送恩人远去。
“东方胤。满意了吧?”佰玲笑着逗璎珞。不知恩人与花街有着怎样的纠葛,佰玲又嘱咐璎珞:“记得保密哦!”
璎珞红着脸,用力点点头。
东方胤走远一些,发觉自己有些失礼,至少应该回问人家姑娘的芳名才是。但自己年轻时好玩多事已经惹了不少麻烦,还是少一些牵扯比较好吧。遇见两位姑娘,倒是勾起了他的回忆。
当日,他将那伙匪徒送官后返回事发地点时已是午后。他找了一圈,发现美少年正坐在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干发呆。树上有许多小鸟,周围还有蝴蝶飞来飞去。
不知是因为透过树荫的别样阳光,还是因为当时林中特别的气氛,东方胤感觉少年是这草木光影的一部分,是鸟兽的同类,是传说中的花精,而并非人的一种。
果然,当他这个“人”一走近,鸟兽四散。少年仰头看他,仍然缺乏生气。
“你不回家吗?”他问。
少年摇了摇头,低下头去。
他无处可去?那从何而来?然而他更想知道:“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少年低头不语。
良久,他想出一个主意:“我叫你‘兰’好了,我住的地方有很多哦。饿死自己也是杀人,你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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