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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方煜十二岁那年,昆仑子和观临子看着与其他孩子玩耍时常常静默一旁的东方煜,两人交换了心里已经思虑良久的想法,然后观临子便离开昆仑山前往雪岭。他决定到没去过的地方走走,为人世的仁善增添一点力量,也为他的好徒弟培养一个对手。
两年前,暗谷的彤楼被烧,昆仑子和观临子才知道离他们并不太远的地方竟有如此不堪的事情,在他们反省自己的隐逸生活、思考自己的力量是否该用来惩恶扬善时,也听说了雪岭名士白峪峰,他的正义感、勇气、智慧、淡泊名利的故事,让观临子选择接近了解他。
观临子来到凤翔城,先在客栈住下,然后在邻近白府的街市赁了房子,开了家无名的作坊,制金器为业(注:这里的金器指金属制成的器具)。
白府所在的地段较偏,人流不多,小店开张时也没仪式没宣传,加上没亲没故,自然也没什么人来。观临子做半天活,半天关门出去走走,在茶楼饭馆听大家说话,早晚练功。
如此,他了解到当地人尊称白峪峰为少伯,因为雪岭地位最高的人是袭伯,而少伯既非领主也非官员。白家说起来算是地主富商,然而乡民对少伯的爱戴远胜于官贵。
少伯行事低调,妻子病故之后便未再娶,一人悉心教导独子。年仅十五岁的白昊天在众人口中也是文武双全的俊彦,可见人们对白家的尚慕。
(注:少伯也是唐代诗人王昌龄的字,后面引用了他的诗句。)
少伯饱学而不仕,一有文集流出,大家便争相传抄,口耳相传。原来观临子初到雪岭境内歇脚喝茶的小店墙上的诗文也是他的——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注:出自《同从弟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
千子书院有时会邀请少伯讲学,他与书院的几位先生是好友,便也应邀而谈,学生们对其所言相当推崇(注:千子书院属于山河书院,千字源于千华山,子字源于子江)。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注:出自《论语·雍也》)。”
不知伊伯是否也有同感,给女儿取名彬彬。
相较于文,少伯的武艺如何则难以验证,无论他的家传剑法如何被传为神技,他似乎未曾在公开场合与人比试,也没收徒弟——除了教导他儿子。
观临子在昆仑山时听闻他与洪氏交涉时吃过亏,当然在雪岭没有这种说法。彤楼善使诡计,也不能依此比较他和洪氏的武功高下,他敢亲自前往彤楼,应该也有些把握。
少伯待人以礼,乐善好施,但真正了解他的人不多,人们通过表象想象的或许会过于美化,不过能让绝大多数人认同的应该不差,至少他的诗文和公开的想法都挺不错。
经过一段时间,由于观临子的手艺出众,偶尔的几名顾客带来了更多的买主,金器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有人问师傅贵姓,他答姓观,人误以为姓关,后来大家都称他为关师傅或关掌柜。
客人告诉关师傅有人眼红他生意红火,若是换了别的地方难免有人寻衅找茬,好在有少伯在官员会管,大家才能公平竞争,对买卖双方都有利。
没过多久,有白府的人来定制器皿。白府的人很有礼貌,关掌柜的金器明码实价,听说是白府要用,表示可以优惠。白府的人表示感谢,并说只要器物真好,一定推荐给别家。最后关掌柜给打了九折,白府的人高高兴兴取走了东西。不多日便有岳府的人来订金器,说是白府介绍的。
关师傅做完这一批和几件零活,暂不接活了,说是要回老家一趟,别人问他老家在哪儿,他答明海。一般人从雪岭到昆仑山需要的时间太长了。
观临子外出找好了材料,开始制作他送给白家的礼物。其间他在郊外与骑马而行的白家父子交错而过,不知为何,白昊天在马上看到了他,还两次回头看。那孩子眼含清泉,眉蕴秋风,虽高鼻宽额,却有几分阴柔之气,于是观临子想好了合适的样式。
冬至的第二天,白府收到西街关掌柜送的礼,管家看了一下,没有异样,便呈给白峪峰。“老爷,这是西街金器店关掌柜送给少爷的成人贺礼,请您过目。”
白峪峰放下书本,接过漆盒,打开。纯白的剑鞘,刻有精美暗花,未饰金银珠玉。
拿出,不重。握住剑柄抽出,顺而不滑。放下剑鞘,细看,姿形优雅,锻工精良,钢花如雪,正如其名——“百炼雪花剑”。
白峪峰随手取过一叠纸,往剑刃上一划,便成两半。白峪峰遂提剑出了书房,来到后院,立起一根木材,用剑轻轻一劈,即刻一分为二。他命管家取来铜钱,摞起一打,再劈,断面整齐。管家一愣,不知该夸剑好还是老爷剑法高明。
白峪峰再看剑刃,没有丝毫缺损卷曲,即道:“关师傅呢?”
管家回话:“送来东西就走了。”
“请他来。”没等管家回话,白峪峰改口道:“不,我去见。”
白峪峰独自出门,带上装回盒中的剑。
店里,关师傅正在镂一个簋(注:簋,音guǐ,用于盛放煮熟饭食的器皿,也用作礼器)。
白峪峰看看周围陈列的金器,行礼道:“打扰了!”
观临子抬眼看,笑,“请坐,稍等。”
白峪峰坐到方凳上,看师傅做活。
观临子放下手上的活站起来,走到店外,用路旁的积雪擦擦手,挂上打烊的牌子,关了门,坐下。“剑还行不?”
白峪峰只顾看他行动轻盈,讷道:“挺好!”
观临子:“有什么问题吗?”
白峪峰:“请问师傅如此高超的锻剑本领源自何处,又为何将此宝剑赠与在下?”
观临子:“我不是明海雷氏的传人(注:明海雷氏是大夏国最有名的造剑师),喜好制剑而已。这剑是送给白少爷的。”
白峪峰蹙眉,微笑,凝神,“请问师傅可会剑术?”
观临子:“也挺喜欢。”
白峪峰喜,“不才想请师傅教导犬子此剑的用法,不知可否?”
观临子:“教导不敢当,啰嗦两句倒可以,作为物件的使用说明。”
白峪峰:“劳烦师傅!”
不拜师,不公开,不废话,观临子与白峪峰切磋了两下,白昊天便开始跟随关师傅学习。
时值隆冬,白昊天每天的功课是站桩。师傅教了姿势便走了,说先站半个时辰。
第一天,白昊天坚持了半个多时辰,关师傅都没来看。第二天,师傅根本没来,白昊天自己站桩。第三天,白昊天站到一半,师傅来了,看看,让他稍微调整一下,对了,就走了。
第四天,师傅又没来。第五天,还没来。第六天,快站完了,师傅来看了看,说不错,帮他揉揉按按。
第七天,师傅问他是否得气,他点头,说自己以前也站桩,只是有点不一样。师傅点头,教他调息,继续站桩。
一月,调整,又一月,春暖,偎腿偎腰。白昊天也是从小练的,虽然偎得有点痛,但也能达到。
自从关师傅开始教白昊天,白峪峰就不再教他练武,只教习文,至于关师傅的教法,白峪峰只看不言,其实看的也多是白昊天自己练的时候,关师傅一来他就回避了。
春季练筋,入夏后练功的地点改到凤翔城西面的千华山一带。先不教招数,重练挨打、对靠。
白昊天每天晕晕乎乎,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幸得是在草地上练,有伤痛但不严重。每每回家家人担心却不知何故,白峪峰视而不见,白昊天也不言语。师傅让练就练,让歇就歇,静坐冥想运气,休息,再努力。
关师傅开始教他空手的招式,每日的拉筋、对靠还是不能少,不挨摇、摔时必须用持续的跑跳、负重等提高体能,还要练习攀登、游泳、射箭。师傅很少说闲话,白昊天也很少问别的。
秋天,关师傅带白昊天去摘果子、捕鱼。
冬天,两人还在雪中爬山。白峪峰知道后并未阻拦,然而整天都在屋里坐立难安,黄昏时听到儿子回来,笑一下,让人开饭。饭前问:“冷不?”白昊天浅笑摇头。一顿饭吃得很香。
饭后,白峪峰道:“下次请关师傅来家里吃饭。”
白昊天回话:“请了,师傅不来。”
白峪峰:“哦。爬山——如何?”
白昊天点点头,补充道:“师傅说他不在时雪天不能去。”
白峪峰哂然,“关师傅真不可思议。”
白昊天点头,“师傅让我明天开始在家里练功。”
白峪峰:“好。”
百炼雪花剑在白府呆了一年,没什么事儿。
关师傅十几天没来,白昊天到金器店去看,师傅正在店里取货给客人。客人付钱走了,白昊天思量着要不要进去,师傅看见他,笑一笑,他便进来。店里没有其他人,白昊天行礼,没出声。
师傅取出一根比剑略长的铁棒递给他,“这个你先拿回去,以后用得着。”
白昊天接过,应有十几斤重。
师傅道:“你先自己练功,好好随父亲习文,尤其书法。”
白昊天:“是。”
白昊天回家努力用功。没过几天,师傅来看,教了新的,嘱咐两句,走了。
如此,又到春天,桩功、软功,倒立、吊挂,然后,师傅给了白昊天一柄木剑,开始练招。
赤手空拳时的练习,借力用力的方法,等手上拿了兵器,有的效果开始显现,有的需要进行调整。
白昊天自幼所学的剑术很有帮助,但要改变重塑的地方也不少,观临子因势利导,教出了一种不同于自身所学的剑法,并在白昊天询问剑法可有门派时赋了个“千华剑法”的名。白昊天也会意,依师傅的说法。
后来雪岭还真出了个千华派,并尊奉白昊天为祖师,只是没在凤翔城,而是在博州(注:博州位于千华山南侧)。
白昊天用木剑,师傅通常用树枝、竹条、扇子之类的。观临子并没有使用法术,只是目前训练的是技巧,不需要用力对抗。
半年后,师傅也用了木剑,教他力道。
又过了半年,师傅试了试白昊天的腕力,点点头,“明天把那根铁棒带来。”
开始时,白昊天用双手执棒尚且力不从心,数月后,可以单手用棒,到了秋天,终于可以像师傅那样运用自如。
师傅开始训练白昊天活用剑法、轻功、拳术,掌握变幻莫测,这年白昊天十九岁。
在沉寂了三年之后,百炼雪花剑终于出鞘。白昊天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轻易破开金石,每一击,撼山震地。惊喜之余也有担心,师傅便开始教他最重要的部分——掌控。
观临子:“每一种武器都有它的特点,要运用自如都不容易。剑,并非威力最强的兵器,然而人们喜爱它所代表的某种特质。
剑有很多用法,撇开剑气、内力不谈,就本身而言,它轻快、灵活、多变,刚柔相济。使用时要步疾眼快、手眼合一,心平气和、随意而走,明剑理,以身辅剑,才得当。”
白昊天按照师父的教导,一遍遍地练习、揣摩、体悟,进步。修炼至十之有九成,师傅道:“可矣。”
白昊天心存疑问。师傅道:“完全的掌控很难达到,虽不能至,却是终生修炼的目标。要随时提醒自己有不可掌控的部分,不强求,慎行。”
白昊天思索片刻,回话:“谨记师诲!”
接下来依然有各种修炼,主要是剑术、心法、内功,从大的招式到细的技巧,一一传授。
也有很多趣事,例如用剑捕河鱼,剑不能离手、身不可沾水;用剑摘果子,不可损伤其他枝叶,果不能落地,一次摘一个、两个、三个……指哪个取哪个。还有练习左手抱物对打,以及左手用剑等等。
师傅还会在地上画个圈或随意指丛灌木当作需要保护的重要对象,要白昊天防止自己得手,这比单纯对战难得多,当然师傅也不会用全力。
金器店生意兴隆,又有这么好的徒弟,观临子生活充实,乐在其中,无奈天时将至。观临子给老主顾们送了赠品,关了金器店,向白峪峰和白昊天告别。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吃饭,白昊天斟茶,白峪峰夹菜,关师傅吃好喝好。
白峪峰写了一幅字送给师傅,上书:高山景行。
关师傅回赠一幅:虚中乐善。
临走前,关师傅告诉白昊天他要去教另一个人剑法,有朝一日两人相遇可以比试比试,交个朋友。“我不用告诉你他是谁,只要交手就会知道。”
最后,观临子嘱咐白昊天:“对任何人而言,学习和修炼都是一辈子的事。对你我没有太多担心,只是人生只能尽力把握自己,却很难掌握全局,有些事无法强求,要懂得适当放弃。坚持虽好,需用在好的地方,也别太苛求自己。世事无常,宽容对待,照顾好自己。”
白昊天:“谨遵师诲!师傅保重!”
观临子笑道:“放松,放松一点儿。”
白昊天点头哽咽。
关师傅和白峪峰聊了几句,出门离去。白峪峰和白昊天父子肃立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看着他走过的路,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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