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寨这个地方很特殊,正是马岭水与葫芦川的分水岭。过了这里,就离开了马岭水的流域,进入瀚海。从这个时候起,许怀德大军将要面对水源缺少,道路难行的困难。也正是从这里开始,宋军进入了苦寒的半沙漠地区,面对的环境突然恶劣起来。
一千年后,有一支军队在这个地方,打了最后一仗,完成了两万五千里长征。他们在这一片土地上辗转腾挪,所战斗过的地方,恰好就是先前陇右军开始发力,攻会州并转向天都山的那一片土地。正是从进攻天都山开始,西线战局一下子明朗起来,一场大战彻底打垮了党项大军。而对灵州外围的最后一战,将由许怀德大军在清远军完成。
许怀德骑在马上,一身戎装,面沉似水。背上的伤微微有些结痂,又痒又痛,让人难受无比。大军面前,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强忍着疼痛,一路前行。
四十年前那场大战的遗迹处处可见,在沙土里半隐半露的箭簇,路旁的累累白骨,无不提醒着路上的将士们,他们要去面对的是什么。
许怀德骑在马上,看见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士兵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抹眼泪。他旁边的老兵神色木然,偶尔会拍拍年轻士兵的肩膀,满脸慈祥与无奈。或许这是一对父子,禁军里这样的亲父子,亲兄弟一起上战场的很多,越是历史优久的老军号下越多。招新兵优先招军人子弟,而招进来的父子兄弟尽量安排到同一军营中,一起生活,一起战斗。
用亲情来加强军队的凝聚力,是五代遗风,或许来自部落传统,或许是某些将军的别出心裁。一直沿续到现在,就说明了这种传统对禁军来说有用。虽然在千军万马的钢铁意志面前,亲情显得脆弱,充满了人生的无奈,但总让兵士们多了一些战斗的动力。
数百里瀚海,是灵州城最好的防线。宋军放弃灵州,不是败在了党项人的刀枪下,而是败在了这漫无边际的瀚海之下。从关中经过这里向灵州转运粮草,艰苦无比,代价让人望而生畏。要从这里攻灵州,不但需要军队的坚强意志,同样需要国家坚定的决心。
禁军没有钢铁一般坚强的意志,除了监战的甘昭吉,他们也不知道国家有多大决心。
徐平没有让许怀德走这里去进攻灵州,只需要他们占领清远军,断绝韦州生路。可是许怀德不信,他军中所有的人都不信。
有战意的将领,认为徐平不预先告诉大军,而是宛如传说中的锦囊妙计一般,等到了清远军,监战的甘昭吉变戏法一样取出一个锦囊,高呼:“都护妙计,大军由此向北,攻灵州取军功去也”。这是指挥者的智慧,是安定军心的妙计,徐平都护高明。
而那些没有战意,犹如被押着赴刑场受刑的将校士卒,则从心里鄙夷。用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诱骗大军走上绝路,徐都护真是没有人性,怪不得以前能带军打那么多胜仗。
许怀德带的这一支大军中,有战意的人少,被押上刑场的人多,他有什么办法?
当一支军队已经习惯了欺骗,习惯了被迫去战斗,你怎么说他们都不会相信。什么样的军令,他们都是被逼着去执行的。人无战心,妄想有战力,要求实在太高了。
路边的累累白骨,时时都在提醒经过的每一位将士,他们踏上的是一条死路,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十去从军九不回,军人,踏上了战场,还想着能够安然回乡吗?这可不是农夫扛着锄头出门去除草,流下几滴汗水,回到家里有浑家做好的饭菜。自己是要去打仗的,自己不想死,对面的敌人又何尝想死?总要有人死,谁知道死的是哪个?
一程三十里,天不亮埋锅造饭,天稍一露明就出发。路上不再休息,不再吃饭,就是偶尔喝一口水。在这漫漫黄沙之中,抬起脚,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就这么走下去。
清远军当群山之口,扼塞门之要,行旅断绝,荒无人烟,深处瀚海。但是韦州却全是大石,能建城,却不能修护城河。而且城中缺乏水源,井泉远在数里之外,被五十里外占据甜水谷的清远军牢牢克死。深处瀚海腹地的清远军是战略要地,但瀚海实在难行。
烈日当空,映在路边的滚滚黄沙上面,映得行人心慌意乱。一身戎装的将士们步履沉重,离开美利寨没有多远,便就开始冒汗。走了几里,就觉得口渴难耐。渴了要喝水,然而水壶中装的美利寨的井水又苦又涩,喝了感觉更渴。
瀚海并不是绝对没有水,河和泉还是有一些的,但大多苦涩不能饮用。用徐平前世的话说,这一带的水盐碱度太高。稍微正常一点的水,便就被美其名曰甜水。所以这一带以甜水命名的地方特别多,甜水谷,甜水井,给路上的行人们无限想象。其实这些所谓的甜水,在内地也是难以下咽的,但在这里就是甘霖,喝上一口无比幸福。
离开美利寨,便就再没有村落,没有人烟,更加没有城寨,全是漫漫黄沙。
太阳还高高挂在西天上,大军便就停住,开始安营扎寨。这是古道,虽然没有城寨但却有基本固定扎营的地方,这种路上有能喝的水的地方就那么一两处。
许怀德让亲兵算了一下路程,暗暗出了一口气。今天终于走够了三十里,没有再出意外。说起来前两日违限,他能够冤枉死。一次是路边山头的牧民羊群误冲入了军中,引起混乱。被冲乱的那支军队的统兵官恶向胆边生,把牧民杀了,把羊抢了。大军就这么被一件小事耽误住,没有走够三十里。若是没有甘昭吉跟着,许怀德就让军中把羊宰了,大家美美吃一顿羊肉,就此过去。大军行进,一个牧民不远远躲避,还敢让羊群冲撞队伍,这不是自己找死吗?但这个统兵官确实违反了明文军纪,甘昭吉看着许怀德不得不斩。
第二天路上冲出虎来,又扰乱了一指挥的行伍。为了打虎,全军就那么堵在那里,终于又一次误了程限。都是偶发的意外,都是小事,许怀德觉得自己倒霉无比。
不要觉得一支大军被这样的小事耽误多么不可思议,禁军是机械地执行命令,对于突发事件应对能力有限。没有军令下来,大军之中没几个人敢私自行动。
陇右诸军行军,都是在前方广布侦骑,从都开始,一层套一层地互相配合。他们的配合或者不够熟练,但总有这个意识,是以大军来去如风。别说羊群老虎,就是突然冲出一支敌军来,也打散不了他们的行军队列。而禁军是紧密地聚在一起,行军的时候不敢分得太散。就连前面的侦骑,也没有几个人,全是许怀德派出去的,向他负责。
现在许怀德只知道大军前边一两里之内的情况,再远就不知道了。现在的清远军是个什么样子,党项有多少驻军,战力如何,他一无所知。
谁不知道这样不好?他也想广布侦骑,他也想把队伍拉开,但做不到啊。敢让大军分得散一点,就会出现自己掌控不了的突发意外,这支大军可是全靠他一个人掌控。
就这样紧紧地聚在一起,大军安营扎寨,宛如一个临时的城堡一般。
许怀德安排了军中事务,回到自己寢帐,让亲兵帮着自己去了甲胄,嗞牙咧嘴地脱下衣服,重新上药。若是以前发生这种事,他早就满腹怨言,破口大骂了。可是他现在一个字都不敢说,虽然徐都护远在数百里之外,他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冷冷看着自己。
现在他最希望的,是党项大军快点冲出来,大家堂堂列阵,拼杀一场。这种在瀚海中的行军本就是一种折磨,对军队的一种考验,这种折磨有时候比战阵拼杀更可怕。两军列阵打起来了,最少士卒不会再胡思乱想,看着旗听着鼓打就好了。
明天再行军一天,便就到清远军城下了。只要想一想军中众人的恐惧,他都觉得冷汗直冒。现在最难的不是到了清远军,跟党项战斗,打不打得过他们,而是这最后的三十里路,对大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煎熬。
离开环州,很多人都恨不得这条路没有尽头,自己永远不与党项番贼交兵。而到了现在,很多人只盼这路快些到尽头,死就痛痛快快地死。
不是他们真不怕死了,而是另一种恐惧暂时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如以前一样怕的。
换完药,许怀德重新穿好戎装,手捧腰刀,坐到自己帅帐门口。一脸阴沉,看着笼罩在夕阳中的连绵军营。现在这支大军一离开自己的视线,他就心慌意乱。以前他不会这样的,军中谁敢闹事,他一句话砍了脑袋就是。而现在,他更担心自己的脑袋。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