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憨实,叱喝声中充满了力量。
那力量之中,嵌着惊怒。
铁牛惊的是,此时站在元府门前那一头白发的男子。
只稍一凝视,铁牛只觉在后者的眼中,仿似看到了沧海桑田。
铁牛怒的是,自家孩子竟这般无礼,随意闯入他人住宅。
突听得铁牛这般喝斥,其身旁的阿珍倏地一愣,那本作一脸兴色的虎子则是失落地低了低头,很是委屈。
男子的目光,淡素地在铁牛与阿珍身上扫过。
接着,他转身离去,那本半敞的府门也随之掩蔽。
与此同时,阿珍已快步上前将虎子拉回。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听说了不少关于元府的传闻。
关于传闻的真假,阿珍无可知晓。
但她知道的是,经由琼楼始建后的临街铺面,除了她家开的铁器铺外,至今仍做无人问津。
阿珍只是个平凡的妇人,平凡到只想让自己的孩子不受伤害。
“虎子,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闯入私人的宅邸呢?这样很不礼貌,你知道吗?”
阿珍一边拉着虎子往回走,一边教导着。
虎子闷声不言,许是还沉浸在铁牛那一声斥喝的委屈中。
他的手中,拿着男子相送的那一幅画卷。
铁牛一脸肃然地看着回到铺面的虎子,道:“虎子,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说着,铁牛伸出手来。
虎子一愣,满脸不情愿,可他的执拗终究没能盖过铁牛的威严。
迟定了好半响,虎子方才将手中画卷递到铁牛手中。
承过画卷后,铁牛低眼一看。
只见得画卷上那一片水墨之色中,勾勒着一名素雅的女子。
女子站在桥上,桥外是墨染的风景,桥上是墨染的倩影。
看着看着,铁牛若有出神。
也不知为何,这一幅画竟给了铁牛一种栩栩如生的感觉。
画是静止的,可画内的人与景却作静中有动。
隐隐间,铁牛似乎能闻听到那画中浮掠而过的熏风。
见得铁牛这般痴愣,阿珍怔了怔,接着靠到铁牛身旁。
紧接着,阿珍的目光顺势投递到了那被铁牛捧于手中的画卷上。
沉寂片刻,阿珍微微蹙眉。
“当家的,这图画上画着的女子,长得可真漂亮!”
阿珍赞叹道,神情中缱着羡鸳之色。
闻言,铁牛连从出神中醒转,喃喃道:“难道他是个画者不成?”
话至此处,铁牛陷入沉思。
一旁的阿珍与虎子,从未见过铁牛这般思态,不由得疑惑起来。
阿珍道:“当家的,咱们不过平人百姓,可比不得那些高雅之士,我就是个村妇,你就是个打铁的!”
说着,阿珍似没有好气地瞪了铁牛一眼。
铁牛笑了笑,道:“阿珍,你说的没错,不过我并认为我们平人百姓便比不得那些高雅之士。”
阿珍与铁牛同结多年,自知后者心里,别无高低贵贱,所以并未出言去反驳什么。
此时,虎子畏首畏尾地看着铁牛。
迟定半响,虎子道:“爹爹,这一幅画卷是白发叔叔送给我的。”
听得虎子这话,铁牛面色一沉,道:“好你个小崽子,年纪不大,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不成?”
虎子低下头,满腹苦郁与委屈。
也不知为何,在见得男子落笔的画景后,虎子的心里,无端泛起一股憧憬。
他虽然年纪还小,但却能感觉得,这一幅画卷吸引自己的,绝不只是画上的人与景。
见状,铁牛轻声一叹,道:“虎子,你告诉爹爹,你不会是也想当个画者吧?”
虎子一愣,不解道:“画者?”
铁牛点了点头,道:“就是用笔墨丹青在纸上专门作画的人。”
虎子想了想,当发现自己并不想成为这样一个人后,他摇着头道:“爹爹,我不想成为画者。”
铁牛微诧,笑道:“这么说,虎子是想继承咱铁家的传统手艺了?”
说这话的时候,铁牛侧眼看了看杵在不远处的那一柄精铁大锤。
铁家世代相传的技艺,便是打铁,在铁牛的心里,自然也希望虎子能够将铁家的手艺传承下去。
虎子张了张口,似想要说些什么。
可还不待其言出,铁牛已大笑着道:“虎子不错,不亏是咱铁家的男儿!”
说着,铁牛对虎子表以赞赏。
虎子嘟了嘟嘴,略有些失落,却也没在开口。
这时,阿珍道:“当家的,虎子才多大?人都没你那铁锤高,等他抡得起那家伙事儿再说吧!”
铁牛点了点头,道:“虎子,你可得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就把咱老铁家的本事全都交给你。”
言罢,铁牛小心翼翼地卷起那一幅画卷。
虽是如此,铁牛却没有要将其交给虎子的意思。
虎子怔了怔,整个人显得失落不已,接着一语不发地朝着内厅走去。
见状,阿珍没有好气地白了铁牛一眼,道:“铁牛,虎子还小,咱能不能不要强迫他什么?”
铁牛道:“阿珍,可咱老铁家的手艺不能断送在我手里啊!”
说着,铁牛怅然一叹,他虽然憨厚,但他的憨厚中,却带着执拗。
阿珍一脸无奈,她与铁牛相伴十数载,自也知晓后者对铁家的打铁手艺极为看重。
铁家祖训,炼铁之技,传内不传外。
这也是铁牛一直都想让虎子继承他衣钵的原因。
沉寂片刻,阿珍道:“当家的,这一幅画卷既是别人送给虎子的,是不是...”
还不待阿珍说完,铁牛已摆了摆手,道:“阿珍,先不说这画卷的画功好坏,光是这画纸,便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
阿珍愣了愣,道:“当家的,你怎么知道?”
铁牛道:“阿珍,你莫不是以为我真的只知打铁不成?”
说到这里,铁牛顿了顿,叹道:“其实,在我儿时,也曾想做个画者。”
阿珍道:“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及过?”
见得阿珍神色趋凝,铁牛连道:“阿珍,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只是有些事...”
话语未尽,阿珍已破凝为笑,道:“好啦,我又没有要怪罪你。”
闻言,铁牛憨憨一笑,他不希望阿珍对自己有所误解。
铁牛道:“阿珍,你去把咱们自己酿造的花酒拿来。”
阿珍一脸疑惑,道:“当家的,你怎么突然想喝酒了?”
铁牛笑了笑,没有作应什么。
阿珍迟定半许,连忙折身去取花酒。
所谓的花酒,乃是以花而酿的一种酒水,比如说,杏花红。
不消多时,阿珍已取酒归来。
“当家的,花酒我给我拿来了,咱是不是把那画卷给虎子?”
说着,阿珍看了看铁牛手中的画卷,又道:“小家伙现在在后厅,很是闷闷不乐呢!”
铁牛笑了笑,接过阿珍递来的花酒,对于阿珍提议将画卷给予虎子把玩之事,他却没有表态。
下一刻,铁牛提着花酒朝着元府走去。
阿珍见状,神色一沉。
她张了张口,偏又落得欲言又止。
此时,铺子外的大街上,飘雪如絮,琼楼新建的这一商业街,因为元府的传闻,落得空荡不已,积雪已在街道上铺厚了好深一层。
铁牛迈着步子,伴随着嘎吱声定,其人已来到元府门前。
他顿了顿,回首对着街对面的阿珍示以一笑。
接着,铁牛转身扣门。
“咚咚...”
正当铁牛迟疑门内久无动静时,虚掩的大门缓缓开启。
铁牛从容不迫,提着花酒便迈入到了元府中。
刚行没几步,铁牛的身子突地怔住。
放眼而视,只见那四合的院落里,有一男子正襟危坐。
男子坐在雪中,任凭飞雪落降在身。
他的身前,搁置着一张桌案,桌案之上,置放着一沓沓画纸。
此时,男子执手一笔,点顿勾描,对于铁牛的到来,好似无从察觉,依旧专心致志地作画着。
铁牛没有打扰男子,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同时,铁牛的目光也开始环视开来。
这一看,铁牛的神情顿变得繁复无比。
只见四周廊道的挂檐上悬飘着一幅又一幅的画卷。
这些画卷上,出奇一致地都画着人物。
这些人物,个个落得栩栩如生,仿若鲜活地一般。
铁牛震诧,目光再转,继而看到那端坐在不远处的一名小女孩。
当见得小女孩那呆滞的神情后,铁牛的神情更趋凝沉。
虽满腹疑虑,铁牛却没有出言相询什么。
他提悬着一个老旧的酒坛,静静地等待着男子将画作完。
好些时候,男子手中的画笔突地一顿。
继而见得,平铺在桌案上的画纸中,有一人影跃然眼底。
那是一名男子,一名身着赤色长袍的男子。
男子的手中,横斜着一柄长刀,刀身之上,有火光熠熠。
只看上一眼,铁牛的心里便起一股炙热,流淌在体内的血液都好似沸腾了起来。
正当铁牛愣神之际,男子转身看向铁牛,道:“你找我有事?”
男子的话语很是淡然,淡然中好似蕴藏着无穷寂冷。
闻言,铁牛打一个寒颤,接着扬了扬手中画卷,道:“这位小哥,咱家小孩不懂事,不知你这画卷价值多少?”
男子摇头说道:“我给他的,不过一幅画卷而已。”
铁牛犹豫了一下,看了男子一眼,笑道:“小哥,你应该是刚来这里的吧?”
男子淡淡地点了点头。
铁牛道:“小哥,你若是不嫌弃,就收下我自家酿制的这一坛花酒吧?”
说着,铁牛看了看提悬在手的酒坛。
闻言,男子泛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这种情绪,这般多年来,他一直都在极力地去克制。
有些事,男子似不想再去记忆。
可奈何的是,男子越是不愿去追忆,那些人,那些事,便又如影随形。
犹豫了半响,男子点了点头。
见状,铁牛豪爽一笑,接着步入院落中,将手中的那一坛花酒递给了男子。
男子拿着酒坛,似有所忆。
好些时候,男子闭了闭眼,接着将铁牛相送的那一坛花酒一饮而尽。
看着男子这般饮姿,铁牛笑了笑。
笑着笑着,铁牛的神色突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他低眼看了看手中画卷,整个人作一副犹豫不决模样。
男子似是看出了铁牛所想,道:“这一幅画卷,我既是相送给了你家孩子,自不会别有他求。”
铁牛怔了怔,道:“可是...”
男子道:“可是什么?”
铁牛道:“小哥应该是一个画者吧?这些画卷,想来也是小哥辛苦所成,实在是不好白白受此恩赐。”
男子微顿,接着扬了扬手中那成空的酒坛,道:“我不是一样也白白受了你一坛花酒吗?”
闻言,铁牛愣住。
思衬了好长时间,他方才反应过来,笑道:“小哥,俺叫铁牛,我家那小崽子名为虎子,就住在你们对面。”
说着,铁牛顿了顿,再道:“俺以打铁为生,小哥以后若是需要什么铁器,尽管开口,俺铁牛的手艺,保管让你满意。”
男子轻点了点头,接着转过身去,不再去看铁牛。
见状,铁牛若显得有些失措,他不善言辞,更不善处理一些尴尬的局面。
唯唯诺诺下,铁牛道:“小哥,你的女儿...”
还不待铁牛将话说完,男子突一转眼。
眸眼中携带的玄冷,让人不寒而栗。
铁牛颤了颤,道:“小哥,我家花酒还有很多,我这就去给你再拿些过来。”
言罢,铁牛连忙抽身离去。
对此,男子无动于衷,任由铁牛去留。
待得铁牛出了府邸,男子转眸看了看端坐在不远处的小女孩。
“女儿吗?”
男子轻声叹了叹,接着缓缓闭上眼。
没多长时间,铁牛便拎着几个酒坛回来,好在让铁牛心安的是,男子对于花酒并无相拒。
铁牛道:“小哥,这大雪天的,你为何不在屋里作画?反是寄身在风雪中。”
话语方歇,铁牛看了看桌案上的层层画纸。
这一看,铁牛的脸色顿变得惊奇无比。
“怎么会这样?”
铁牛看见,那层叠的画纸上,虽有茫茫多的飞雪掩落,但画纸却出奇地干净,别无湿处。
这一幕,足以让身为平人铁牛震骇了。
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男子见状,道:“没什么好奇怪的,这画纸质地特殊,水火不侵。”
听得男子这般解释,铁牛的脸色方才回缓了许多。
接下来,铁牛又与男子相谈了许久,这才离去。
回到家中后,铁牛将那一幅画卷藏在了房室。
如果可以选择,铁牛不会逼迫虎子去继承铁家的打铁手艺。
因为他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不想让自己的后辈也被禁锢在一门技艺中。
可在面对虎子的时候,铁牛却言道地有些决绝,只源于他,别无选择。
.....
生活,就如同一碗清水,平平淡淡间透彻着百味。
男子对于这种没有杀戮的人生,似有一种心灵洗涤之感。
时光飞逝,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一转眼,距离男子落驻在这里,已过去了一年之久。
此时,男子的手中拿着一根笔物,正在画纸上,点染成形。
成形的是一只小兽,小兽的身旁,落画着一名女子。
小兽通体雪白,有着一对黑紫萌眼。
女子冰肌玉肤,冷艳绝俗,她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若身处在轻烟薄雾中,似真似幻。
她的眼,同样也作黑紫泛烁,自其目光中透射而出的寒意,澄如秋水,寒似玄冰,摄人心魄。
女子停伫在画中,白衫飘舞,不沾纤尘,不染俗色。
笔定,男子看了看桌案上的画卷。
他放下笔器,顺手拿起了桌案上的一坛花酒来。
正要喝下时,男子却哑然发现,坛中竟已无酒。
往常这个时间,虎子便会跑来看他绘画,每次来时,虎子都会带上一坛花酒。
正在这时,府外有一少年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已然长高了一头的虎子。
虎子虽然只有十三岁,但身体看上去却很结实。
进了府后,虎子抱怨了一声,来到男子身边坐下,道:“白叔,你哪天去我家,说说我爹。他总是让我跟他学打铁具,可我又不想学。”
说着,他把手中的一坛花酒,放在了男子旁边,小眼睛眯起,直勾勾地盯着桌案上那已完成的化作。
男子道:“虎子,你不一样也不想学画描吗?可你为什么,对每一幅画卷都那么感兴趣?”
虎子愣住,这个问题,他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
可让虎子倍感无措的是,他自己竟然也不知道。
男子顿了顿,道:“虎子,你可是想要成为仙修之士?”
闻言,虎子的脸色顿变得惊诧起来,道:“白叔,你怎么知道的?”
男子稍怔,对于虎子的询及之言,并未给出一个确切地答复。
接着,男子浅漠地笑了笑。
这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
两百多万字了,回首来路,阴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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