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黄昏,中土皇城。
余辉散漫,透过阔穹疏斜洒落,淡黄光晕在微风中飘绽。
此刻,元府后院,天翊静默而立在悠亭中。
他遥望着苍幕,目色悠远,远到比远来的风还要遥远。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值此之际,阿彪的慨叹声由远传来,人也随之移步到了亭中。
天翊没有侧首去看阿彪,视线依旧凝定在天幕。
“阿彪,我没有惆怅。”
沉寂之余,天翊缓缓说道。
“是吗?”
阿彪愣了愣,叹道:“晚日寒鸦一片愁,小府别院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闻言,天翊笑了笑。
笑着笑着,他那一头璀白的长发,也随风飘扬了起来。
见天翊默不作声,阿彪随手一挥,一坛花酒映现而出。
他仰饮了一口,目光顺势眺远。
“白大师,你说这天,还有那云,可作相互映照?”
饮罢,阿彪淡淡问道。
天翊顿了顿,侧目看向阿彪,道:“长空万里可为天?”
阿彪思衬片刻,继而轻点了点头。
天翊微微一笑,目光收归,接着再次凝定到金辉漫漫的天幕。
迟定半响,天翊深一呼吸,叹道:“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云无留痕?”
阿彪一怔,连带着欲提的酒坛也作滞停。
“白大师,可我所看到的,却是天的眷顾,云的留恋。”
沉寂之余,阿彪开口道。
天翊笑了笑,道:“是吗?”
阿彪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是。”
天翊道:“或许你所看到的,才更为真切吧!”
阿彪皱了皱眉,思绪翻覆。
好些时候,阿彪饮叹道:“归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寒辉。江山如画,望中烟霭历历。小楼别院外,一声横笛吹断。”
伴随着阿彪这话落定,元府之外,果有笛声响起。
那笛声,给人以水墨般的感触,淡远而苍劲地勾勒出一副寥廓壮丽的景象。
景象中,有清浅的沙流,有万里的云程,有天际群雁飞鸣起落的声情。
曲意爽朗,乐思开阔,给人以肃穆,却又不失生机之感。
听得这突来的笛声,天翊与阿彪皆若如常。
阿彪笑饮着花酒,说道:“这笛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天翊道:“可此时它却轻拂在我们的耳畔。”
阿彪道:“那是因为,这里有它所期之人。”
说着,阿彪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天翊,好似他口中的所期之人,指的便是天翊一般。
天翊神色如常,只微微笑了笑,道:“阿彪,你说天外的那一处偏缥缈之地,而今作何景象?”
阿彪道:“浩浩荡荡,阔野无垠。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天翊道:“那人呢?”
阿彪道:“你想知道?”
天翊淡然一笑,没再做应。
见状,阿彪回之一笑。
接着,两人一道朝着天幕展目望去。
与此同时,中土皇城的一家客栈中,小笛迎窗而立。
他横了横手中长笛,转目看向坐于桌前的苏远。
“苏远先生,我们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小笛沉了沉眉,若有些疑惑道。
闻言,苏远笑了笑,接着起身而立。
他漫步到小笛身旁,目光看向窗外。
那里,映衬着一窗落日余霞,天光散漫,清风徐徐。
“小笛,你适才所吹凑的曲子,叫什么?”
沉寂片刻,苏远淡淡问道。
小笛愣了愣,道:“我也不知道那曲子叫什么。”
苏远点了点头,道:“那曲子可是卧月先生教授于你?”
小笛“恩”了一声。
苏远道:“小笛,你可想你家先生?”
小笛怔住,直愣愣地看着苏远,道:“苏远先生,你知道我家先生他在哪里?”
说着,小笛陷入沉思。
有那么一刻,他好似触及到了什么,连忙再道:“苏远先生,难道我家先生就在这中土皇城之中?”
苏远笑了笑,道:“城东有一府邸,闲暇之余,你可去那里看看。”
言罢,苏远转身欲离。
小笛见状,连连喝止道:“苏远先生,中土皇城这么大,城东的府邸多不胜数。”
苏远一顿,道:“那府邸的对面,有一铁器铺。”
话落,苏远再不作停,三两时息,其人已渡出了房间。
小笛愣在原地,口中喃喃道:“城东的府邸,对面有一铁器铺...”
说着,小笛连忙跑了出去。
......
夜幕降临,天以昏沉,色以黯淡。
此时,元府外,有一青年停伫而立。
青年不作他人,正是匆匆而至的小笛。
他先是回首看了看街对面的铁器铺,确认无疑后,这才走到元府的大门前。
还不待小笛落手敲应,元府的大门缓缓打开。
接着,行者的身影出现在了小笛的视线中。
行者看了看小笛,问道:“你是?”
小笛张了张口,可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有些词穷。
他显得有些失措,道:“老先生,我...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行者一愣,道:“你找何人?”
小笛道:“找我家先生。”
行者道:“你家先生?”
小笛点头,道:“我家先生名叫卧月。”
闻言,行者皱了皱眉,道:“我们府上,没有叫卧月的人。”
小笛一脸失落,视线却是悄然朝着元府内望去。
行者笑了笑,接着便欲掩门而闭。
见状,小笛的神情趋于慌乱,在他的眼里,苏远是个守诺重信的人,他不相信,苏远的话会让他无功而返。
眼看着行者便要掩上大门,可就在这时,行者的手势突地一顿。
他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小笛,道:“小兄弟,我家公子有请。”
说着,行者重新打开门来,接着引领着小笛朝着后院走去。
“恩?”
小笛的到来,自然逃不出千钰等人的瞩目。
众人本在院内闲悠歇息,突见行者引领着一青年而入,目光不由朝着小笛凝定过来。
被众人这般凝视着,小笛显得有些拘束。
他低了低头,紧了紧手中长笛,脚下的步子也变得有些仓促。
“叶儿姐姐,你看他的手中。”
千钰画笔一停,看向身旁的千叶说道。
千叶点了点头,道:“想来晚间的那一曲笛音应该便是出自他口了。”
千钰道:“叶儿姐姐,你说他为什么会来我们府上?”
千叶笑了笑,摇头道:“我不知道。”
闻言,若蓝插话道:“许是因为白大师相邀吧。”
“叔叔吗?”
千钰怔了怔,接着不再多想,开始专心投入习画中。
不多时,小笛在行者的带领下来到了元府后院。
此时,天翊与阿彪依旧身处在亭中。
两人相对而坐着,跟前都置放着一坛花酒。
“公子,人我带来了。”
行者对着天翊示意了一眼,继而转身离去。
小笛四顾而视,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拘束。
盼视之余,小笛朝着天翊与阿彪看来。
阿彪笑了笑,道:“我只道笛弄晚声,却不知有故人来。”
说着,阿彪提起桌上的花酒畅饮了几口。
天翊淡淡一笑,对着小笛示意了一眼,让人入亭一叙。
小笛战战栗栗地来到亭中,他不认识眼前这两人,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深处,偏又缱着一抹逝已久远的熟悉。
见得小笛这般拘谨,天翊笑道:“小友,有什么事坐下说吧。”
小笛愣了愣,转而落座了下来。
“两位先生,我是来找我家先生的。”
落座后,小笛表明来意。
闻言,阿彪笑而不应,饮酒之余,视线却牢牢落定在天翊身上。
天翊笑了笑,感叹道:“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啊?”
听得天翊这话,小笛倏地便是站起身来。
他愣愣地看着天翊,满眼惊诧。
“先生,你认识我家先生?”
小笛颤巍巍地说道,整个人显得失措不已。
天翊道:“我不认识他,我只是听说过他。你家先生,可是叫卧月?”
小笛连连点头,若有些焦急道:“这位先生,我家先生现在何处?”
闻言,天翊缄默了下来。
他展了展目,看向不远处的那一座墓冢。
见状,小笛顺势而视。
当见得那一墓冢后,小笛整个人突地一颤。
他圆睁着两目,满眼不敢置信。
“卧月先生...”
下一刻,小笛的眼中,有悲伤涌动,继而绽出朵朵泪花。
天翊道:“小兄弟,那墓冢不是你家先生的。”
“不是我家先生的?”
突听得这话,小笛恍地一怔。
他敛了敛眼中悲切,若有些难为情地看了看天翊与阿彪。
迟定片刻,小笛道:“两位先生,你们知道我家先生他人在何处吗?”
阿彪笑了笑,只是他这笑,笑地有些悲戚。
天翊道:“小兄弟,你家先生身在逍遥处,而我们,在逍遥之外。”
小笛一愣,神色显得茫然,他听不懂天翊之言。
即便如此,小笛还是开口道:“可你刚刚却能吟诵先生所作的词谣。”
天翊道:“只是一阙词谣而已,代表不了什么。”
闻言,小笛满脸失望,没再开口。
他无法阻止别人怎样去看待卧月,只是对他而言,那一阙词谣,不仅仅只是一阙词谣,那还代表着,他与卧月朝夕相处的情义。
“两位先生,是小笛冒犯了。”
沉寂半响,小笛对着天翊与阿彪示意了一眼,接着转身欲离。
见状,阿彪喝道:“小笛兄弟。”
小笛一顿,转而看向阿彪。
阿彪道:“之前那一首笛曲可是你所吹奏?”
小笛点了点头,道:“那一首笛曲乃是卧月先生传授于我。”
阿彪道:“那曲子很美。”
小笛淡淡一笑,道:“我家先生喜笛,他的技艺,远超于我。”
阿彪颔了颔首,挥手间,只见有一根长笛落显在手。
下一刻,他自顾地饮了口酒,兴感而叹:“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天翊微微眉沉,接语道:“天幕卷轻霜,月波清霁,烟容明淡,都缘自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闻言,阿彪若有些无奈地笑了。
接着,他放下了提悬在手的花酒,长笛一横。
此时,初夜凉夕,风月无盛,阿彪吹笛作声,画映葱茏,断续声随断续风,响遏行云横碧落,清和冷月到幽峡。
笛音轻慢而舒缓,好似脚步之声,由近到远,缥缈而清晰,又如潺潺流水般绵绵不绝,似淳淳溪水般清脆欢快。
一曲笛声终了,阿彪垂缕饮酒,流响出深谷,居高声已远,非是藉悠风。
小笛出神在一旁,整个人都还沉浸在阿彪的笛音中。
他从未想过,在这世上,竟还能有人将笛曲演绎得这般美妙。
正当小笛愣神之际,阿彪开口道:“小笛兄弟,不知我所演奏的笛曲如何?”
小笛怔了怔,道:“很好。”
阿彪道:“较之你家卧月先生呢?”
小笛道:“我家先生演绎的更好。”
闻言,阿彪笑了,笑地意味深藏。
他看了看天翊,转而摆了摆手中长笛。
下一刻,阿彪看向小笛问道:“小笛,你觉得我这长笛如何?”
小笛转目看了看阿彪手中的长笛,一时间,只觉那笛身上传出阵阵清极的寒凉之气。
“先生许是仙修之人,所持之物,自是仙灵非凡。”
沉默半响,小笛这般回应道。
阿彪笑道:“此笛名为蝉鸣笛,它不是什么仙灵之物,就如我也不是什么仙修之人一样。”
“蝉鸣笛?”
小笛愣了愣,他本不该过多关切,因为这些都与他无关。
可奈何的是,他自小便对笛事情有独钟,此时也不免有些好奇。
阿彪道:“一曲通灵管,两三有原声,四五指飞动,曲尽有蝉鸣。”
言罢,阿彪突一挥手,蝉鸣笛顿化作一抹流光飞向小笛。
小笛接过蝉鸣笛,入手的刹那,只觉拿捏着一管通灵之物,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好似高涨了许多。
他愣愣地看着阿彪,失措道:“先生,你这是何意?”
阿彪道:“你可知道,适才我所演奏的笛曲,是谁人所留?”
说着,阿彪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小笛。
小笛一怔,诧道:“难道是我家先生?”
阿彪笑着点了点头,道:“没错,那一曲笛音正是得传于你家先生。”
话至此处,阿彪顿了顿,接着再道:“非但那曲子你家先生所留,这蝉鸣笛亦是一样。你家先生曾嘱托于我,若是有缘得见一个名叫小笛的人,便将这蝉鸣笛交付与他。”
“啊?”
小笛愣住,满脸不可思议。
阿彪笑了笑,道:“现在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小笛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便又落得无所以出。
他紧紧握着蝉鸣笛,好似拿捏着这世上最为珍惜之物一般。
天翊缄默在一旁,从始至终,他一句话也没说,即便是阿彪在拿出蝉鸣笛后,他也未有动容。
于他而言,许多事,许多人,早已明了在心,言不言说,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沉寂了好些时候,小笛感激地看了看阿彪与天翊。
他没有去怀疑阿彪所说,因为在他的心里,只有如卧月那样的人,方才可以授得他人那般美妙的笛曲。
“两位先生,小笛在此拜谢了!”
说着,小笛对着天翊与阿彪躬身一拜。
天翊道:“小笛,你应该拜拜西方。”
闻言,小笛一愣,稍以思量,便也明白了天翊之意。
他是个孤儿,从小便被卧月收养,他曾与卧月在西门之地亲密无间地相伴了很多年。
对于小笛而言,卧月就如他的长辈一般,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
下一刻,小笛转过身去,接着俯跪在地。
“先生,小笛一定会找到你的!”
暗言之余,小笛对着西方俯身三拜。
小笛没有发现,就在其行拜礼之际,那墓冢的一侧,隐隐有微光泛涌。
那微光,来得朦胧,朦胧中,缱着一段过往来昔。
这之后,小笛道别而去。
待得小笛离开后,阿彪凝目到了天翊身上,道:“白大师,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天翊笑了笑,道:“你想我说什么?”
阿彪道:“看来你我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天翊点了点头。
阿彪道:“你为何不与他言道清楚?”
天翊道:“我不知道。”
阿彪道:“你可知道,这样他会一直追逐下去。”
天翊道:“有追逐,便也意味着还有希望。”
阿彪道:“可那希望,却永远也触及不到。”
天翊道:“那也好过这一世的痛苦中。”
闻言,阿彪不再作声,继而提起那一坛花酒,怅饮个不停。
天翊静默着,转目看了看不远处。
好些时候,他望向阿彪道:“谢谢。”
阿彪一愣,道:“白大师谢我干嘛?”
天翊道:“谢谢你替我偿还了一份情。”
阿彪笑了笑,道:“可这偿还,还远远抵不上卧月于你的情义。”
天翊微点了点头,卧月等十方剑士,为了助他重归登云,最终不幸身陨。
这一份情义,又岂是一件蝉鸣笛所能相抵?
即便,蝉鸣笛乃是重楼至宝,品列神器。
这些,天翊都很清楚,清楚地铭记在心,莫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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