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梨花白,曾是今春看花人

  倘若果真喜欢上一个人,此处即是彼处,此时即是彼时。

  那时候没有人明白,甚至是林夜鸢自己也不明白。

  明明李永慕只是误打误撞顶撞了官爷,被押进了府衙,过不了几日便会被放出,就算不被放出来,苏子期也会想办法让他出来;明明幕后之人等待的便是搅扰浣玉轩后,让林夜鸢自投罗网,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明明安言用正在替林夜鸢想办法洗清这不白之冤,她可以忍耐一时,等到风头过后;明明……

  她却没有等待,不是因为她个性冲动,不会察言观色,那一日,当她得知李永慕被押进府衙后,她比谁都冷静,安言用奋力阻拦下,她也只是静静地取下头上的木簪对着自己的咽喉,静静地跳墙离去,静静地走到府衙门口,击鼓自首……

  这所有的一切,让她无法考虑自己的安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送进牢笼的这一切,只因为那个男子,那个心里眼里都没有自己的男子、那个总是凝望着自己眼眸中却倒映着别人的男子、那个爱着“凤凰曲”暗自神伤的男子……

  而他安言用,静静地看着她决绝的表情,目送她决绝的背影,听着她一字一句决绝的话语——安狐狸,我知道你对我好,夜鸢不傻,夜鸢心里都明白。可夜鸢这条贱命,此生此世只能还他了。

  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将她从雪地里救回来,可是,他也做了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件事,那就是送她去浣玉轩,让她遇见李永慕……

  亲自望着她击鼓自首后被衙役用镣铐锁上,押进府衙,安言用拳头越握越紧,骨节分明,青筋暴起。

  “她林夜鸢的命是我救的,就不能死在别人的手里。”

  林夜鸢被抓进府衙后便被严刑拷打秘密关押了起来,李永慕不日被释放,后知后觉,好像一团被浇熄的火一般,整个人被抽空了,整日里借酒浇愁,形容不整。槿姨更是生了一场大病,心力交瘁,连连几日托人去丞相府找苏子期和芸珂。而芸珂,由于被苏子期禁足之后,又知道了林夜鸢自首、李永慕借酒浇愁、槿姨生病,这一连串的坏事让她忧心不已。

  芸珂思前想后,林夜鸢只不过是一个没名没来头的平民百姓,为何有人不惜一切栽赃嫁祸于她,逼她入狱,这幕后之人意欲所在,明眼人一眼不难看出是冲着苏子期来的,不过这水深水浅却实在是匪夷所思。

  芸珂拜托珞瑾趁着平日里和下人走得近,想办法问问府邸外面的事。

  然而,官字两个口……看打死的是谁,和是谁打死了人。

  这场人命案似乎牵扯的人很不一般,被问到的人经常前一瞬还谈兴盎然,后一瞬却立即脸色大变,摇着手,只是让你走,竟是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打听到。

  “小姐,这下子怎么办?疯丫头自投罗网了,没有的罪也能被屈打成招,说书的可说了不少。如今苏相不回府,我们出也出不去,一点办法也没有,愁死人了!还有永慕哥哥,整日里借酒浇愁可怎么办啊?”

  “即便是苏相回来了,也不一定有办法。”一半是出于对苏子期那夜里的行为和所说的话的厌恶,一半是冷静思考后明白如今苏相的处境也很艰难。这偌大的长安城,究竟还有谁能够帮自己呢?

  宫中,络云殿。

  “妹妹今日怎么有闲心来本宫这儿?”

  熙贵妃此刻倚靠在大殿侧正对着琉璃木窗的贵妃榻上,亲自给笼里的榴雀喂食。她云鬓轻挽,裙裾飘飘,袅娜的腰身恰似弱柳扶风,颦蹙间浅笑好似林间飞花。

  “姐姐快别说了,我都快愁死了!”柳月榕说着便向熙贵妃走来,语含娇嗔之意。

  “又该是谁惹到咱们花容月貌的柳大小姐了。”语声慵懒,熙贵妃并未看柳月榕一眼,仿佛已是家常便饭一般,继续喂着笼中的榴雀。

  “还是呆在这宫里自在,要什么有什么。”柳月榕自顾坐在熙贵妃的对面,抓起一把食来喂给那榴雀。

  听到自己妹妹口中说出的话,熙贵妃喂食的手顿了顿,笑容僵住,直直地望向对面的柳月榕。真真是小儿妄言,这宫中似龙潭、似虎穴,一个不小心便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不知道是谁把你推向那万丈深渊。

  这真龙天子的宠爱最是致命,你的笑、你的泪都要有分寸,他没有一分真心待你,你却要百般温顺待他。

  在这宫中,每个人都好像带着面具,你看不清他们的笑里有几分真切,你也看不到他们暗自哭泣的悲哀。

  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自己心意的事。

  “妹妹莫要说笑,这宫里有什么好,人人只晓金缕衣,却不知那伤人箭。”熙贵妃用葱白纤细的手轻轻揉了揉额头,继续说道,“罢了,看你这般不情不愿,莫不是苏相又招了你。”

  “除了他还有谁……”虽是自小宠坏了,性情娇嗔,可遇到心仪的人,自是免不了受些委屈。

  “妹妹胡闹。”

  意料之外的责备,柳月榕面带委屈之色,望向熙贵妃,“姐姐为何这样说月榕,当初月榕一心一意要嫁的是子期,却是听了姐姐和爹爹的劝说,为了家族大计才忍痛嫁给了爹爹择的那所谓良婿,可那赵梓敬整日里只知道去父亲书房里讨论国家大事,倒是颇得父亲的赏识。”

  熙贵妃听着自家妹妹抱怨,思绪回到很久——

  当年先帝在位时,柳家是长安城里最荣贵的家族,柳孟山大将军的名号威震四方,光耀门楣。然而好景不长,正是夺嫡之乱时,柳孟山被派遣往塞外征战,城中时局纷乱,他整日忧心,身体受累,在战场上不慎被利箭射中,在乱军中和队伍走散,被一医女救治。也就是在那一年,刚满六岁的柳熙若和母亲日日哭泣等待他回来,却在看到他带着那个女人和她怀里的小女孩时,整个心都冷了下来。

  从此她记住了那个女人的名字——方伶若。

  母亲那时候刚刚生下月榕,心灰意冷之下,终日紧闭屋门,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之后由于新帝登基,柳孟山属于旧派,遭受打压,朝堂中多数旧派之人接连遭受暗杀。而他,是多么自私,心中只忧心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秘密遣送自己的心腹将她们母女两运送出去。

  那夜下着大雨,而她,目睹了这一切,她的父亲抱着另一个女人,抱着他们的孩子,满脸疼惜。心中忧愤嫉妒,她使坏地跑去告诉娘亲,可是娘亲只知道念佛,根本不管不顾。

  那时候她心中只希望那个女人带着那个孩子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最好死在外面。

  没想到第二日醒来却听闻母亲在祠堂自杀的消息,她没有穿鞋匆匆赶去,一路踉跄着,脚上全是蹭破的斑斑血痕,拨开沸腾的人群,看到的只有母亲安详的睡颜、冰冷的身体……

  母亲也好,父亲也罢,从来没有一个人为她想过,她的害怕、她的伤心、她的不安,没有一个人过问……明明她也是他们的孩子,明明她也只是一个刚满六岁的孩子……

  既然没有人把她当做最重要的,那她也统统什么也不要了,从此只为了自己而活。那一日,她独自守着母亲的遗体哭了很久,而后便再也不明白哭为何物,仿佛将这一生的泪悉数流淌干净。

  该来的终于来了,柳家被新帝判处监禁,父亲终日无所事事,借酒浇愁,而她,却要担负起整个家中的琐事,不仅要照顾幼小的妹妹,还要掌管整个家族,不,整个落败的家族。

  府邸大了,奴才欺主倒是常事。旧茶代新茶,主人喝的是旧茶,奴才喝的倒是新茶。

  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隐忍着心中的痛和耻辱,她不能呆在这里,她一定要出去,要站在所有人的头顶,要做俯视他们的人,从此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地生活。

  终于让她等到了,新帝大赦天下,柳家重新恢复旧貌,虽然没有承袭以往的爵位,却也算是步上正轨。新帝主动亲近旧派,来柳府接见家父,那个时候起,她再也没有了犹豫,不论是要使用什么手段,她都要接近那个万人之上的天子。

  当所有荣贵和繁华从遥不可及变得触手可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踩着无数人一步步走到今日,她早已麻木……

  “阿姐,阿姐……”

  猛地从思绪中抽回,柳熙若看着面前女子,淡淡笑道:“这妹夫倒是醉心于国事。父亲大人最近身体如何?”

  “阿姐你不提还好,提起来我才想起,柳总管来报告说父亲最近行为十分离奇,常常夜里披衣起身,在庭院里来回踱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还常常念叨什么,像是人名。”

  柳熙若故作轻松地摆弄桌前的杯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什么人名啊?”

  “什么芸啊,伶若啊……”柳月榕仔细思索着。

  “这样啊……”意料之中的,柳熙若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莫不是那柳官家听错了吧。”

  “我觉着也是,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对了,我还听说啊,父亲前不久还经常去子期的府上逗留,一去就是一整日,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在门口等。”

  “妹妹,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诶,也是……宫人说子期今夜不在玉楼留宿……”

  “妹妹,不是阿姐说你,你和苏相都是有家室的人,平时小心谨慎自己的言行。苏相整日里忙于国事,你少去找他,你看看人家苏夫人,端庄贤惠,从不妨碍苏相。”

  柳月榕突然静了下来,笑容僵在唇边,是从来没有过的泄气,“我是怕,怕再不去找子期,子期的眼里虽然还有我,可心里却没有了……”

  从未见过自己妹妹这样的神情,柳熙若有一刻的失神,心中对这个妹妹满是疼惜。

  “妹妹总是来叨扰姐姐,给姐姐无端添了诸多烦恼。姐姐放心,妹妹日后会谨慎小心自己的言行,不给阿姐,还有子期增添不必要的麻烦……阿姐一个人在这深宫中,妹妹知道阿姐的不容易,却什么也帮不上忙,阿姐有什么需要月榕做的,一定要给月榕说。”

  柳熙若莞尔一笑,眸光穿过木窗,看到院中的一树花白,柔声说道:“梨花又开了。”

  柳月榕循声望去,会心一笑道:“是啊,又开了,这是第几个年岁了,又到了娘亲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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