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性,有些人有,有些人无

  风雨中,燕来镇督贺子敬的院内书房的灯火也一直亮着。

  自从被林夕惊醒之后,贺子敬也并没有再睡,在将林夕拒之门外之后,一个个的命令也接连从他这个小院悄然的传递了出去。

  能够在云秦做到镇督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是庸才,而且和林夕等出身于学院的修行者不同,从底层摸爬滚慢慢升上来的官员对于一些官场上的手段和危机总是有着更加敏锐的嗅觉。

  即便是连战山之流,都有些春江水暖鸭先知般的敏感,只是感觉出了风向而已。

  在贺子敬看来,林夕的背景值得他忌惮,或许是李西平的门生,或许是行省之中更高官员的门生,但林夕对于如何为官在他看来却是实在太过幼稚。

  连谁是谁的人都弄不清楚,便最为幼稚。

  他贺子敬便是徐宁申在边军之中带出来的人,所以这些年徐乘风在燕来镇行事便诸多便利,而他自然也从中得到了许多看不见的好处。

  这次三镇连营将徐宁申虽然摆出了和徐乘风划清界限的态度,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早对银钩坊知情,然而徐乘风毕竟是他的儿子,毕竟这案情十分重大,但即便有姜瑞这等言官的弹劾,徐宁申也只是先被罚了一年薪,降了一阶官阶。

  而且他依旧在三镇连营将的位置上坐着,一时上面并没有调派人过来取代他。

  贺子敬很懂得水太深太浑就不要趟的道理,他对于徐乘风等人做的事也并不去了解,然而他十分清楚有些巨富为了满足一些别处无法满足的嗜好,并不会珍惜手头的银两。那么银钩坊的银两流到哪里去了?

  徐宁申现在暂时只是受到了这样的责罚,便让他明白,恐怕绝大多数银两,都是流到了上面。

  招揽人心、打探消息、培养门生、养门客和供奉、培植一些暗中的势力,甚至小到手下明面上侍卫的独特一些的兵刃、甲衣,都需要大把的银两…钱财对于上面的人而言,有着更多的用处。

  ……

  在贺子敬看来,林夕行事太过幼稚,不知道他是在徐宁申这株大树下的人,但这鹿东陵的很多人却是心中都十分清楚。

  他现在要跳出徐宁申和军部的这条船,便只有把自己活活淹死,而且那些人也绝对不会相信他离开了徐宁申的这条船。

  所以他怎么可能会披上蓑衣,和林夕行入雨夜,走上那江坝?

  但林夕既然来了,他便必须做出应对。

  他要准备好,万一那江坝真是不幸如林夕所说一般溃了呢?他要怎么做?而那已经经受了江水几十年考验的江坝,根本一丝问题都没有呢?那他要怎么做?

  林夕想得十分简单,他觉得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而且绝大多数人都要比他原先那个世界的人质朴干净得多,也没有那么冷漠,所以就如平时和气开心相处的邻居失火一般,他有能力,当然要帮忙。然而对于贺子敬来说,这便是个可以对付林夕的机会。

  此刻贺子敬的身前,坐着燕来镇的司耕况修贤。

  因这些年燕来镇风调雨顺,收成极好,况修贤的政绩也是十分出色,很有望在这一两年之内升迁,所以心宽体胖,身体滚圆,去年新发的官服穿在身上都绷得十分之紧,俨然像一个充气的布囊。

  此刻讨好的修剪了一下贺子敬身前的油灯灯芯,将火光挑得更加明亮之后,这名红光满面,脸上都似乎要滴出油来的官员一边保持着对贺子敬最为恭谨的态度,一边不屑的道:“林夕他懂什么?那拦江坝我去看过多次,整条坝都是用糯米水混合了粘土、干草、沙石等物夯实筑成,比一些边关的城墙都要厚实,让军士去挖都未必挖得出一个缺口……”

  正说话之间,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名身穿亮铜片甲的军人挟着一身的湿气跨入了这间书房,对着贺子敬躬身行了一礼。

  “商大人?”

  况修贤一愣,这名军人正是统领镇督府镇守军的军校商音。

  商音对他微微颔首,却是也不停留,道:“贺大人,林夕已然开始让坝后的人开始撤离。”

  “很好。”贺子敬赞赏的点了点头,“你们所有人继续在陇上候着,每隔半个时辰派人来回报一次。”

  “属下领命。”

  商音躬了躬身,转身快步走出。

  况修贤愕然,背心却是沁出了一层凉飕飕的冷汗出来。

  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贺子敬早已经将镇守军也全部派了出去,到了聚集江坝不远处的一条岗上。

  若是坝真有什么变故,所有镇守军及时加入救援,便也不能说燕来镇的官吏无动于衷,没有动作。

  这镇督大人的心机和小心,可见一斑,远非自己所能企及。

  同时这名身体滚圆的官吏想到,若是这江坝全无问题,这镇督大人一定会大有文章可做。

  ……

  “咚!”

  “咚!”

  东港镇拦江坝上,又一根定桩木在姜笑依的锤击下深入泥土之中。

  他的双手已然在不停的颤抖,魂力消耗得七七八八,浑身也已经被溅出的泥浆裹成了泥人,头发和面上全是,已经看不出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

  不远处,许多黑身汉子在吼着一声声的号子,在一处陈养之划出的江坝薄弱处的后方,这些鱼市的人,油黑子和石老鼠已经打下了无数根短桩,并在前方填了不知道多少包装满泥沙的草袋进去。

  江坝上,密密麻麻,此刻一眼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其中不仅是有男子,甚至还有许多没多少气力的妇孺,都在用篮子背着沙石,填在一些地方,接着便有一些男子合力举起大石夯实这些泥土沙石。

  可能是修行者的细微感知,姜笑依觉得这大坝的震颤已经小了不少。

  看着已然补了的数十根定桩木,已经有些精疲力竭的他略微心安了些,不可遏制的想到,不知道林夕所在的燕来镇那边如何。

  陡然之间,他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看到有一名脸上似乎布满血痕的女子,挽着袖子,和许多人一起在拖曳着一块大石。

  即便浑身是泥水,连身上衣衫的颜色都看不清,即便脸上似乎布满血痕,她还是给人一种柔美的感觉,然而此刻吸引姜笑依的,却并不是她的美貌、身材,而是她的坚毅。

  她一次次的跌倒在泥地之中,却是一次次的站起,像别的男子一般大声的叫喊着。

  不知为何,这个场景在无比纷乱的大坝上,在他的眼中,却是显得分外的清晰。

  “雨小了些!”

  “雨快要停了!”

  蓦的,有人大喊出声,随即一阵阵欢呼声在坝上炸响,惊天动地。

  姜笑依也下意识的抬首望天,他看到雨丝果然变得稀疏而细,天空已经有些微微透亮。

  一夜即将过去,东港镇的这坝,还是好着。

  ……

  天色将亮。

  燕来镇的坝也依旧好着。

  燕来镇的拦江坝后,几个村落中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已经疏散完毕,聚集到了后方的一座冈上。

  只有高大爷一家还顽固的留在自己的土墙小院中,三四拨来劝的人,全部无法劝动。

  一身泥水的林夕在数名村民的领路下,来到了这间位于河边低地的土墙小院。

  “老人家…”

  林夕才刚刚微微躬身,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这名一直站在门口,身穿打着不少补丁的粗布衣衫的花白头发老人一眼看到浑身泥水的林夕,却是已然俯身跪了下来,哽咽不能言:“小林大人,您已奔波劳累至此,老儿实在不想再给您添乱,但不是我不想搬,实在是没法搬。”

  林夕微微一怔,上前一步,扶起了这位老人,温和道:“老人家你有何困难,但说无妨。”

  “我儿于三年前便患病去世,我高家只有我这一孤寡老头和我儿媳一名弱女子、以及还不到四岁的孙儿,田间劳力全靠两头牛。现在其中一头母牛将近临盆,若无法照看,出了意外,即便躲得过大水,我们也断然无法生活。”老人悲声道:“而且我们依赖这两头牛而生,这两头牛对于我们而言不仅相当于是老友,还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将它们抛弃不管呢?”

  “原来只是如此。”林夕微微一笑,道:“附近可有牛车,今日便让你那头待产的牛坐一下牛车。我们找些人来,将它拖上高处。”

  老人呆住。

  咯吱一声,院子里牛圈的门打开,一名妇人领着一名孩童跌跌撞撞跑出,远远的便跪了下来。

  林夕微笑着抬头望天。

  雨即将停了,东方已经透出了亮光。

  他的微笑如同这亮光一般灿烂。

  他的心情轻松而快乐。

  随着这一家和他一起离开,所有这边的人都已经疏散,即便江坝溃了,也不会引起多少死伤。

  让牛坐牛车,这对他而言都有些好笑…但是为了这两头牛而不肯离开,并非出于钱财的真挚,对这两头让他们糊口的牛的感恩,却是更让他体会到了夏副院长所说的人性。

  ……

  雨丝全部停了。

  天色大亮。

  这燕来镇江坝后几个村落附近的另外一条山岗上,两百余名军士在商言的指挥下往后退入了林中,以免被林夕直接看到。

  商言站在一株树旁,看着斜对面那座山岗上,许多人正在将一辆铺满干草,躺着一头牛的牛车拉上岗去。

  看着牵着一头牛,在后面时不时推牛车一把的林夕,这名燕来镇的军校也看了一眼变得晴朗的天空和远处的大堤,随即,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说不出的嘲讽笑意。

  东港镇大坝上。

  因为陈养之十分肯定即便是雨停了,江坝也不保险,所以依旧有密密麻麻如蚁的人在奔忙着,只是有些实在精疲力竭的人被替换下来,暂时在后方高处休息。

  有不少镇民自发的架起了大锅,煮起了一锅锅的辣面片和热粥。

  姜笑依也停了下来。

  他身旁的邹一石也已经瘫坐在了地上。

  他用江水洗了把脸,在晨光之中,他看到那名脸上有血痕的女子还不肯休息的在奔忙。

  蓦然,那名女子也注意到了姜笑依的注视,远远的和姜笑依对望了一眼。

  这名女子脸上马上现出了一丝羞涩的神情,但她却是又马上垂下了头,默然的背着一大袋的沙石走向坝上一处。

  姜笑依微微张口,不知为何,他胸中便有些微微的发闷。

  ……

  东港镇中,因绝大多数镇民都赶到了坝上,所以晨光之中,绝大多数铺子都没有开门,整个东港镇显得前所未有的清幽和安静。

  一脸和蔼笑意的胖子商贾提着一个篮子出了门。

  他连走了几条街巷,却没有找到一家开门的面铺,一时没办法吃到一碗盖着辣白菜和肉片的红油面片,这让这名胖子商贾忍不住不满的嘟囔了几句。

  但是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招牌似的和蔼笑意。

  他没有再找面铺,而是走向了东港镇的典狱方位。

  一直走到典狱的高墙外,感觉着内里的空幽和平静,他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些更加满意的神色。他继续走着,手中的篮子却是在他的伸手轻挥之下,以诡异的态势轻易的飞过了高墙,远远的抛飞了出去,抛在了一间屋顶的蒿草之间。

  他继续往前走,消失在了前方的一条无人街巷之中。

  他丢出的竹篮无人发现,平静的躺在一间牢房的屋顶。

  阳光更好,这个竹篮上慢慢的冒出了轻烟,随即,变成了一团火焰,越烧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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