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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细雨,给打湿的车帘子沉甸甸的挂下来,宋佳坐在给遮闭得昏暗的车厢里,听着车辙辗过石炭渣子所铺路面的细响。
想掀起帘子来看看侧旁骑马而行的那个人,又怕心思给对面坐着的小妖精看透,宋佳幽幽的轻叹,身子依着车壁,脸颊贴着微凉的壁板这是一辆精致而华贵的马车,用木纹理细腻,如人肌肤,还透着淡香幽幽。
马车停了下来,宋佳才掀起窗帘子看向外面,才行到渡口,远处有两艘船驶来,看到林缚看向那边,宋佳心里想:要等什么人一起去鹤城吗?等船靠岸,却一个白发皓首的老人双手锁着铁铐,给带上岸来,往这边走来。
待看清老人的面容,宋佳端是给吓了一跳,哪是什么老人,明明的是去年在梅溪湖给林缚击杀的杜荣!林缚竟然没有将杀他,而是将他囚禁起来了,难怪事后找不到他的尸体。
杜荣还没有过五十,去年在江宁相见时,他还是满头乌发,没想到他给林缚关在西沙岛一年,已经是满鬓霜雪。
“杜荣拜见少夫人?”
宋佳见杜荣过来行礼脸上并无异色,隔着车窗,诧异的问道:“杜当家知道我给扣在崇州?”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何时要强留你下来?”林缚骑在马背上,笑道。
宋佳抬头剐了林缚一眼,又觉得这眼神有暧昧之意,落在杜荣眼里有所不当,敛首不看林缚,倒与杜荣有故人劫后相遇的感慨。
“杜荣身囿西沙岛,托林都监使宽厚,读书写字,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倒也能知道一些,”杜荣苦笑道,“林都监使也允诺,不管将来与晋安战事如何,十年八年后还杜荣一个自由之身,也能够做一个闲云孤鹤。”
宋佳听任为奢家独当一面的杜荣如此说,心生感慨,看向林缚,说道:“你用我羞辱奢家,我能理解;杜当家既然已从人间消失经年,你何苦再把他拖进来?”
“不关林都监使的事,”杜荣摇头说道,“是我跟林都监使主动说要去鹤城。”
宋佳微微一怔,看杜荣这样子也不像是转投林缚,又怎么会帮他去鹤城说降?
这时候一匹快马从西边驰来,踩得泥水四溅,将一封公函递到林缚手里。
宋佳便能大大方方的看着林缚线条冷峻的侧脸,雨水糊在脸上,露在兜鍪外的鬓发湿乱,眉头微皱着,有着沉静的气度,却也不想会有什么急事要派快骑追上来禀告。
“奢文庄是好手段啊,”林缚将信函隔窗递给宋佳,说道,“奢家在浙东分兵奔袭仙霞岭,十年前,奢家受阻仙霞关,非能出东闽进浙西,今日却先夺浙东,迂回浙西夺仙霞关,也算是了了多年的夙愿想来也有一支奇兵去袭杉关了”
东闽与中原地区崇山峻岭阻隔,除海上迂回外,进浙西必走仙霞岭,进江西必走杉关道,仙霞关与杉关是自东闽北上的陆上必经之所,也是中原地区进东闽的陆上必走之道。
八姓入闽,走的就是杉关、仙霞关两条道。顺闽江而下,经邵武、建安而至晋安,都是东闽最早开发的地区,也是东闽今日开发程度最高的区域。
奢家举叛旗,便是逆闽江而上,先占建安、邵武,阻于仙霞关,而李卓又崛起于杉关,遂十年叛事,闽兵无一卒能出闽地。
奢家投降归附,退回晋安裂土封侯。
为压制奢家,朝廷以闽江上游的建安府为东闽首府,置一部精锐,由东闽提督虞万杲亲领,世称建安军。又在建安以北的邵武置镇,以陆敬严为将,分守邵武北侧及东北侧的杉关、仙霞关,世称邵武军。
去年冬,岳冷秋抽调邵武军北上勤王,陆敬严战死,邵武军万余将勇,给岳冷秋拉拢走一半,成为了岳冷秋的嫡系,余下半数几乎战殁,只剩数百残军编入江东左军,使东闽只余虞万杲所统领的建安军威慑奢家。
奢家在浙东战事还未大定,不急于谋杭嘉湖地区,转而出奇兵去浙西袭仙霞关,不是为了了多年的夙愿,而是切断虞万杲所率建安军与江西、浙西的联系,将其困于东闽腹地。
建安府其地多山,仅闽江中游有冲积平原可以辟为良田,一府七县丁口甚至不如崇州一县,良田肥土亦不及崇州一县,经历多年战事更是民生凋弊。
驻于建安的两万精锐,粮草补给皆走陆路从江西、浙西调来,一旦杉关、仙霞关被封,虞万杲所部建安军粮源被断,便处于险地,更不能指望其能对晋安奢家直接用兵减缓浙东的压力了。
当然了,浙西、江东或江西能抽出精锐兵力,与内侧的虞万杲同时用兵夹攻之,将仙霞关、杉夺回来,建安军所面临的危机自然就消解无形了关键江西、江东或江西等及时抽出精锐兵力吗?
林缚越发肯定三天没有塘报过来的济南府已经陷入大乱了,只是信路受堵,一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过来罢了。
情势越发危急了,一旦虞万杲没有顶住压力,见夺不回杉关、仙霞关,放弃建安往南方的泉漳地区撤离,那奢家就能使闽北、浙南连成一片。
这时候奢家的心思与格局也是大白于天下。
晋安、建安少养兵之地,经十年战事,民生凋弊,已无再战之力。
两浙地区虽说也是“七山一水两分田”的少田格局,但是这两分田集中在明会、杭嘉湖两地。
“杭嘉湖”指杭州、嘉兴、湖州,“明会”便是钱江南岸的明州府、会稽府,以钱江相隔,都是东南少有、肥沃富饶的鱼米之乡,商贸、工坊也都十分的发达。
如今奢家已得明州、会稽,再使闽北、浙南浑然一体,便足以使奢家再征十万精锐饮马钱江、进窥中原了。
宋佳依着车窗,细读信函,幽幽一叹,说道:“宋家便是有心明哲保身而不得,大人会怪宋博吗?”
“为海盗屠戮百姓当诛,”林缚哂然笑道,“战场相见无妨,谁死谁刀,有什么好怨言的?杜当家,你说呢?”
杜荣苦笑一声,没有回答林缚的问道。
若虞万杲真的给奢家逼走建安南逃,一荣俱荣、一蓑俱蓑的东闽八姓包括宋家在内都会跟着奢家再举叛旗,没有其他选择,不然给屠族的蕉城敖家便是先例。
宋佳回头看了看,除了马队之后,后列是长长的步卒阵列,她知道林缚容不得崇州的局势再拖延下去,困守鹤城之众不降,林缚也没有心思再做水磨工夫了,强攻是必然的。
小蛮却颇为兴奋的支着脑袋,看大军行进的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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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冷雨,江东左军在崇州境内的大道依旧保持较快的行速,天黑之前赶到鹤城进入营垒修整。
林缚进入鹤城营垒,先与这一个多月来都亲自在北岸督军的盐铁使张晏以及护盐军骑都尉毛文敬见面,在张晏处知道黄河大堤民乱骤起之事。
三十万民夫都反了,以葛平为首,在陈韩三率部支援下,击溃督管修河的平济镇军,杀总督造官、工部右侍郎权知济南府事陈钟年等人。叛军二十三日攻陷临清、济南。
由于信路不通,拖延了三天,才将消息传到南面来。
叛军首领葛平在济南自封天袄元帅,封大寇陈韩三为天袄左护军,三十万黄河造反民夫自称天袄军。
葛平据济南自领天袄中军,声称要直接北攻燕京,推翻朝廷,自封天袄左护军的陈韩三率本部裹胁大量造成的修河民夫西进聊城,欲击守备空虚的濮阳、鹤壁
林缚心烦意乱,与张晏简单寒暄,便回南岸营垒。当前的局势,他也只能苟安于崇州,无力去管天下大局。
近一个月来,江东左军征用民夫、服刑的流囚在鹤城塞外不断的加固壕墙及围垒,正常做工人数都维持在三千人以上。
现在,壕墙已经筑得有一丈多高,厚达十二尺,曹子昂甚至还使人在南岸挖了砖窑,开始在壕墙外侧砌裹青砖。四座棱形营堡嵌入壕墙四角,加固壕墙整体结构的同时,也驻以少量精锐辅以乡勇,就彻底将内侧鹤城塞里的两千寇兵团团围住。
林缚如此费心,如此投入,便是等寇兵投降后,直接将壕墙当成鹤城的外城墙使用,将鹤城的规模扩张成周两千六百步的大城,成为江东左军除崇州外最大的根基之所。
“大家都去做准备吧,”林缚说道,“发箭书过去,再给他们一天的时间,明天不降便不许再降”
林缚说得冷静,语气却极为冰凉,心绪给济南骤起的民乱扰动,起了杀心。
曹子昂、赵青山、敖沧海、赵虎、王成服、胡致诚等人都凛然应诺,不便公开露面的宋佳、杜荣等人在屏风后听得也是心神一凛,杜荣站出来说道:“都监使若能信我一回,便让我送信进去,无需发箭书”
“好,”林缚说道,“我也懒得书上劝降,杜当家直接进去便是,明日暮色四合,便是我攻塞歼敌之时。东海寇的人头虽不及东虏值钱,江东左军的战绩也确实需要两三千颗首级映衬一下才好!”
“那让我也去吧,会更有把握些。”穿着文士青衫的宋佳也走出来说道。
“你不行”林缚断然摇头不许。
宋佳略感惆怅,便不再吭声,心想:是不想让我去冒这个险吗?那让我跟着过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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