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刚跌,却是一天最炎热的时候,人如受火炙。
却是此时,肖魁安感觉才舒坦一些。
这鬼热的天气,走上几十步就汗流浃背,更遑论拿盾举刀突破障碍物接战厮杀了。
流民军也扛不住天气炎热,退回去暂时歇手,给堵在土围子里的渡淮军也能歇一口气。
肖魁安累得跟半瘫似的,一屁股坐到土围子的阴影里,有风吹来,毛孔都舒坦。扈从递来装水的皮囊,他接过去,小口的饮着。说渴到极点,但厮杀激战近乎脱力,汗出如浆,最忌讳往腹里大口的灌凉茶。
看到刘庭州走来,肖魁安要站起来行礼。
刘庭州按着他的肩膀,说道:“歇一歇力吧,不知道流匪什么时候又要攻上来……”他也不顾什么仪态,一屁股靠着沁凉的土坯墙坐地上。
旁边一名小校膝跪着地爬过来,小声的问刘庭州:“刘大人,制置使的大队援兵何时才会过来,只有四五百骑兵在外围远远吊着流匪,解不了我们这样的压力啊。制置使该不会摆我们一道?”
“吃兵粮,抓紧你手里的刀,多杀几个贼子才是正经,”肖魁安瞪了小校一眼,训斥道,“这些话是你能说的?是你该问的?”
刘庭州微微一笑,不介意小校如此问他的话,说道:“制置使乃言而有信、言出必行之人,江东左军北击东虏、南陷闽贼,无往而不利,其派一部骑兵先行,便是要坚定我们固守待援的信念。当然了,我们也要考虑到泗、沂、沭三水间流寇甚众,要给制置使多些时间,大队援军要过几天才能过来,告诉大家,断不可这时候失去信心……”
肖魁安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榆树梢头,透过疏密有致的叶间,烈日透来耀眼的光芒,心间忧虑难消,看了刘庭州一眼,见他脸色又恢复凝重,心想他心里也有一样的担忧吧,刚才对小校说的那番话,怕是他心里也没有一点底吧?
外围已有江东左军的骑兵出现,但人数太少,根本撼动不了外围的流匪大军。虽说这四五百骑兵的出现,让给困在土围子里的四五千人有了希望,又焉知这不是林缚敷衍了事,拿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的?
自从上回有江东左军的信使假扮流匪,突进来通风报信,流匪就小心谨慎多了,封锁更加的严密。
肖魁安他们给困在土围子里多日,就再没有得到过外界什么消息,也根本不知道外面打得怎么样。
在他们看来,江东左军应该从东面的泗水或北面的淮水登岸,拖了这些天,江东左军才有四五百骑兵出现在外围,也难怪他们会疑心多想。
江东左军从沭口过来,就算再艰难,也不能六七天都过去了还看不到主力的影子啊!
这些天来,山阳知县滕行远伤重而死,陶春也身受重创,当初撤入围子来的近六千人,又折损了三分之一还多。伤病无药无医救治,躺在宗祠院子里的呻吟哀嚎等死;天气炎热,空气里都是尸体腐烂的气味,要不是三天前江东左军四五百骑兵出现在外围,将卒们怕早已经崩溃了。
这时候围子里起了一阵喧哗,仗打成这样,就怕下面有人先撑不住崩溃掉,肖魁安与刘庭州给按了机括似的跳起来,往寨子里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看见刘庭州的老家人刘安跌跌撞撞的跑到跟前来,叩头,叩得尘土飞扬,哀嚎似的救饶:“大人,从你进京赶考,大青儿就跟在你身边,吃苦耐劳,从无怨言。从飞霞矶往泗阳突,也是大青儿替你挨了两箭,你不能忘恩负义,让人杀了大青儿啊。老奴活了六十岁,也活够了,一身老肉也有几十斤,大人你就剐了我的肉吧,饶大青儿一命。待要往外突围,大人你还要指望大青儿驼你一程啊……”
“把大青儿牵过来。”刘庭州说道。
旁人牵来瘦骨嶙峋的一匹老马,寨子里带青绿的树草都煮熟了当军食,牲口自然是没有半点草料,生捱了这些天,能不死已经是个奇迹了。
刘庭州走过来摸着马颈,这匹跟他有十年的老马贴过来磨着他的额头,刘庭州是老泪纵横,毅然拔起腰间佩刀,朝着马脖子切下去。刘庭州颤巍巍的手,没有多大力气,切不到喉管,就切不下去,血从马脖子往外喷涌。老马也不挣扎,倒下来,鼻子呼出气如打风扇,浑浊的马/眼直是望着刘庭州。
肖魁安过来,接过刘庭州手里的刀,将马喉割断,不使老马受再多的苦。这已经是最后一匹马了,也只够大家填一填牙缝的,江东左军还不来援,难道真像刘安所说,要开始吃人肉了吗?
死马刚抬下去,寨子里小岗楼顶上的望哨就兴奋朝下面大呼小叫:“援军,援军,在北面!援军从北面过来了。”
刘庭州顾不得探身上的马血,与肖魁安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会有援军从北面过来?
不管刘庭州、肖魁安如何,寨子里的将卒却如吃了千年人参大补药似的兴奋起来,就近找高处爬上去朝北张望,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普通将卒们已然认定有援兵从北面过来。
刘庭州与肖魁安匆忙登上岗楼,往北望去。
有数股兵马纠缠在一起,往南涌来,如漫过荒原的浩荡洪水,趟过丘陵、漫过沟渠、围满树林,根本看不到边际,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数股兵马之间,边缘处箭来枪杀、马突人冲,还在缠战不休。虽然离得还远,看不清楚旗帜,但要是这大队人马里没有江东左军的援兵,刘庭州心想还是自刎算了,好歹给肖魁安及下面的将卒留条弃械投降的活路。
这时候,围在寨子外围的流匪也迅速动弹起来。他们没有组织人手强攻寨,而且迅速在北面依着一条不大宽的沟渠结阵,明显是防备北面的来敌,寨子外的流匪也迅速往两翼收拢,防止给援军从北面冲击到。
“是援军!”肖魁安说道,“没想到竟然是从北面过来!”
从睢宁到近泗水河口的泗阳寨,沿泗水河南岸走直道有一百一十里。
泗水河出徐州之后,几乎是呈四十五度角往东南奔流。
刘庭州率渡淮军在飞霞矶登岸,中计后,又往西北方向突围,再终给困在泗阳西北三十里外的寨子里,实际距睢宁的直道距离才八十多里。
不单刘妙贞率六千精兵追咬不走,林缚在出睢宁后不久,孙壮又率近五千精兵从宿豫打出来。
流民军人数众多,精兵甚少,但这么大的基数在,三五万精锐还是凑得出来,不然仅靠一大群乌合之众,也不可能将岳冷秋的长淮军困在徐州城里出不来。
从睢宁出来,江东左军就吸引了流民军上万的主力精锐,其中还有大量的骑兵,压力极大。为了避免伤亡过重,林缚被迫白天择地结阵,选择夜里迂回突围南下。
这八十多里的距离,林缚率长山营与凤离营愣是走了三天三夜。
林缚骑马走进残破不堪的寨子,寨子内外到处都是发黑、发臭的血痕,还有断臂残肢没有及时清理掉,额外的触目惊心。土坯墙上密茬茬的给射满箭,林缚看了倒是高兴,跟身后随他进寨子的周普说道:“一路上把箭射光了,还愁怎么办呢,这些刚好能补充一些……”
肖魁安等刘庭州换官袍出来,听林缚说箭的事情,他也抬头看去。这几天来,他们手里的弓弩,弓弦都崩坏了,有箭射进来,插满土墙,他们也无法取用。
刘庭州官袍上溅了马血,找了一身干净的青衫,换了出来见林缚,长揖拜倒:“淮安知府、渡淮军总制使刘庭州拜见制置使大人,多谢制置使不辞万难,率兵来援……”
“我乃淮东制置使,尔等为我麾下官佐、儿郎,我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林缚站在一座土墩上接受刘庭州的拜礼,他不指望救刘庭州一回,就能让他感恩戴德,忘掉他的朝廷,他的君上。林缚朝寨子里围过来的渡淮军将卒们扬手说道,“诸将勇,你们在这里受苦了,我要多嘴问一声,你们可曾担忧过,你们给困在这里,江东左军却跟缩头乌龟似的,不敢来援?”
“不曾!”
“不曾!”
“不曾!”
下面的回应一波高过一波。
林缚淡淡一笑,手一挥,说道:“不管你们担心过也好,不曾担心过也好,今日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从今日起就可以放心了,我林缚不会对你们见死不救、放手不管的!”
林缚又洋洋洒洒的发表了一通讲演,激得渡淮军残卒们的士气高扬,完全忘了江东左军虽然突进来,但也使外围的流民军兵马增至近三万人。
刘庭州虽感激林缚率兵来援,但看林缚进寨子之后先不忘拉拢渡淮军将卒的心,也越发确认:再任局势发展下去,将无人能遏止林缚那颗枭扈自雄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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