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夜,林缚在济州内城再次接见了甄封。
一夜之间,甄封的鬓发又添了许多霜白,面容憔悴。对他来说,无论是求生,还是求死,都是艰难的抉择。
林缚换了一袭湖青色的儒衫,与宋佳从后宅走出来,掀起襟摆,盘腿坐在书案后的软榻上,看着甄封挺直了腰坐在对面,问道:“甄督觉得我的建议如何?”
“清川江一役,左靖给东胡人所围,放归后便成了东胡人的傀儡、应声虫。制置使若想甄某也如此,那是打错了算盘。”甄封挺直了腰,不亢不卑的说道。
“本使唯愿两国息兵,重归于好,何曾想过要干涉高丽国政?”林缚哂然而笑,说道。
甄封缓缓的闭上眼睛,便是要这时他仍没有拿定主意,林缚嘴里说没有干涉高丽国政的意思,但他的意思倒像秃子头上的虱子,分明得很。
过了许久,甄封才睁开眼睛,双手撑着书案,低头说道:“如制置使所愿,甄某愿意回去。”
“好!”林缚哈哈一笑,朗声说道,“甄督是明白人,跟明白人就是好说话,甄督此行归国,有什么要求,我都尽可能满足你。不过你所提的要求,也不要太多分啊!”
“制置使此战,所获颇多,想来也有些粗劣兵甲给制置使看不上眼,能否送给海阳?”甄封说道。
“这个无妨,好东西没有,让三千海阳郡兵随你回去,总要人手拿一杆枪矛走!”林缚慷慨道,他还怕强送一批兵甲最后给甄封丢到海里去呢。甄封既然有防备左靖的心思,那是真好不过,好东西没用,三千杆长矛值不了多少银子,说道,“海阳郡兵马司的被俘武官,你希望谁跟你回去。你拟个名单来,我都允你!”
“我虽然不知道有哪些人给你俘获,但只要是海阳郡的将卒,我希望能一个不落的带回高丽去。”甄封说道。
他知道林缚打什么心思,所以不奢望林缚同意将此战被俘的高丽将卒都让他带回高丽去,但海阳郡的将卒,他还是想一个不落的都带走。
“好,随你。”林缚说道。
宋佳跪坐在一旁,翻出一叠卷宗来,递给林缚。
林缚接过卷宗看了看,说道:“这里记有海阳郡被俘武官,都卒长以上,有八十九人!普通兵卒则是两千九百六十三人……我给你换一处宽敞些的住所,先将你麾下武官送过去。”
甄封要想迅速掌握海阳郡兵,就必须先掌握他以前的部属。这八十九名武官并非个个都死忠于甄封,再说陡然放他们回高丽去,谁知道这些武官心里会怎么想?、
林缚先让甄封跟这些武官先接触,只要能先将这些武官的思想统一了,倒不怕普通兵卒那里能出什么乱子。
甄封低着头,说道:“谢制置使成全!”
林缚并没有刻意封锁送甄封及海阳郡兵返回高丽的消息,此事对儋罗人震动甚大,不过最先赶过来游说劝阻的,却是佐贺赖源。
“制置使欲用甄封分化高丽的国内势力,此计甚妙,但焉知甄封与左靖不能摒弃前嫌?到那时再晓得纵虎归林之害,怕是有些迟了,”佐贺赖源说道,“某读春秋史。春秋时秦兵袭郑,归时给晋兵所破,秦主将孟明等被俘。晋欲离间秦之君臣,将孟明等纵归。然而孟明归秦后,非但未获罪而死,依旧受到秦王的重用,最终领兵重挫晋国。晋国的教训,制置使不可不察啊!”
秦国袭郑是秦穆公时期所发生的事情,高丽国主或把持国政的高丽国相左靖若能有秦穆公一半的雄才伟略,也不会屈服于东虏铁蹄之下苟且偷生了,更不会愚蠢到一次将上万兵马送上儋罗岛来。
“执政所忧也有道理,”林缚说道,“所以我只许甄封领海阳郡兵返回高丽,其他战俘仍旧要扣押下来……”
这会儿有人通报儋罗国主李建与东州都督迟胄以及近乡津野三人一起来求见,林缚便请他们进来,好一起解释这事。
甄封在海阳郡对儋罗觊觎日久,又是他率海阳郡兵先犯儋罗,掀起这场兵事。
放甄封回高丽,儋罗人最为敏感。
儋罗国弱言微,国主李建心里很担忧,反而说话的声音不如佐贺赖源响亮。
“高丽人经此一败,反而是更难逃脱东虏的掌握,”林缚耐心的跟众人解释,“东虏获得两辽之后,野心就膨胀得难以遏制,欲壑难填,其必然会驱使高丽倾一国之力与我淮东对抗。甄封返回高丽后,必受高丽国相左靖猜忌,则能使高丽国内对立,而化解淮东、儋罗及佐贺氏、近乡氏的压力。即便甄封回高丽后给国相左靖立即降服,不过使高丽国多三千将卒,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真是奇谋,”近乡津野拍手赞道,“甄封便算知道制置使的心思,返回高丽后要自保,也要跟高丽国相左靖对立。此外,制置使仅让海阳郡兵返回高丽,而将其他战俘扣押下来,更是妙中之妙。甄封要没有兵马带回去,就没有立身的资本。他安然率本部兵马回去,便是向高丽国相左靖剖心见诚,也不可能给信任啊。此役,高丽除海阳郡外,关内郡与山南郡出兵最多,这两郡的权贵又怎么会对甄封没有疑心?真是越琢磨,越觉得制置使之谋当真是奇妙啊!”
林缚微微一笑,没有怎么理会近乡津野的夸捧,说道:“说到战俘,既然大家都在这里,就说一说战俘的处置!除了要遣归高丽的海阳郡兵外,尚有战俘约六千九百余人,”看向儋罗国主,问道,“李国主,儋罗能容置多少战俘?”
说起来残酷,但人口,特别是青壮丁,对农耕体制来说,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一项资源,遂东虏破关侵燕南,最重要的一桩事就是掳夺人口。
林缚不会做掳夺平民的事情,但也没有仁义道德得到跟侵国战俘讲人权的地步。便是千年之后,还有劳改犯一说呢。
儋罗岛及东州以及九州岛,人口相对稀少,战俘就成了最重要的战利品。
此役,儋罗国牺牲颇大,林缚不能不划出一部分战利品来弥补他们。
这次战事,儋罗前后损失了约两千名青壮年,相比较才三万人数的丁口,这是一个相当惨重的损失;此外,儋罗还要维持三千人左右的常备军。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儋罗岛上能用于劳作的青壮丁,相比较战前,减少了近一半。
儋罗国极需要补充青壮劳力,战俘无疑是个好的选择。容留战俘也非多多益善,贪心太多,管制也是个问题,也会给日后埋下祸端
儋罗国主李建对这个问题早有考虑,见林缚问及,答道:“儋罗勉强能容留三千人,再多就力有未逮!”
迟胄心里暗骂:倒不怕吃撑了,放甄封及海阳郡兵回高丽,剩下七千不到的战俘,李建就要吃下近一半人去。
“那我就将三千战俘交给儋罗安置了,”林缚心想儋罗岛安置三千战俘应该没有太大的隐患,便答应下来,又跟迟胄、佐贺赖源说道,“此外还有近四千战俘要处置,颇为麻烦,希望东州都督府与佐贺氏能替我分忧!”
迟胄听了一喜,没想到会有他的好处,忙应道:“怎么能说是麻烦?替制置使分忧,是我们的幸事!”
佐贺赖源这才放下对林缚拉近乡氏入盟的不满,毕竟夺下对马岛,佐贺氏就补弥了割让松浦、平户的损失,从这边还有大量的战俘能分,这趟可以说是得大于失。与近乡氏的矛盾,完全可以留到剿灭平氏之后再解决。
佐贺赖源忙致礼说道:“谢制置使信任!”
“那我就将两千战俘麻烦佐贺家处置,”林缚说道,“余下的就由东州都督府负责安置,你们看如此处置可好?”
“制置使英明!”迟胄与佐贺氏异口同声的说道。
佐贺家接受的战俘,仅比东州稍多一些,不过佐贺赖源也没有什么不满足。林缚一个战俘都不给佐贺家,他又能说什么?至少这一次,在佐贺氏与近乡氏之间,林缚是倾向佐贺氏的。
近乡津野没有得到半点好处,脸上也无异样。
儋罗一役,佐贺氏与迟胄毕竟出了力的,有功不赏,反而给近乡氏无功受禄,林缚还如何在海东地区保持威信、行羁縻之政?
事情便大体定了下来。
中原大乱,导致流民大量南涌。算上工辎营及家眷,崇州丁口总数快要接近五十万了。整个淮东地区更有数十万的浮民生活困顿,仅以租种小块田地或干脆以乞食、盗窃为生。
就目前的情势来说,淮东地区人多地少,人口资源是富余、过剩而非不足。
林缚若是一边将战俘迁往淮东,一边将淮东地区的流户迁来儋罗岛、东州安置,就太看不起李建、迟胄、佐贺赖源等人的智商了。
既然过剩的人口对淮东地区来说,已经是种负担,与其将七千战俘押回淮东去,还不如慷慨的送给儋罗、东州、佐贺家来安置;也是告诉后来人:只要跟着淮东,总是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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