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衙也是前衙后宅的格局,但后宅在战乱中给烧毁,前衙也也衙堂及左右押衙房等公厅还保持完整,府仓焚为废墟,大牢也给逃狱的囚犯砸得稀巴烂,之前狱中的千余囚犯,也悉数不见踪影,成为江宁城内严重的隐患。
闻讯而来的衙役与胥吏,看着眼前这般凄凉,好些人扭头就走。
除了府军外,入夜前,张玉伯也就召集来三五十人。就这点人手,不要说控制江宁城的形势了,就是城里六十余处粥场都管不过来,也幸林缚没有立即抽手,但也只给张玉伯三天的缓冲时间。
江宁府衙之前所辖管的物资,在战前给搬空一部分,战时给劫走一部分,搬不走的也在战后给纵火烧毁——张玉伯手里能用的,还是守皇城时积余下来的少量物资,由林缚下令转拨给江宁府衙使用,也就数千两银子、数千石米粮以及少量宫廷日常使用的物什……
张玉伯昼夜坐在衙堂之上,衙役每趟回来禀告一次,米价就要往上跳一跳。
赵舒翰午夜时来府衙,见张玉伯枯坐堂前,脸容枯峻,吓了一跳,说道:“玉伯,你可莫要学古人一夜愁白头啊!”
张玉伯苦笑道:“你还有心情开我的玩笑,政事堂那边歇下来了?”
“我也就对国制典章熟悉一些,给诸公留在政事堂,有什么不解之处,随时解答一二,倒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耗在宫里,”赵舒翰说道,“大半夜里,皇城里也是深寒入骨,想着你今日新官赴任,没可能歇下来,就想来找你饮酒去——看来这念头是泡汤了。”
正说着话,藩季良提着食盒、酒壶进来,说道:“皇上不差饿兵,束手堂前坐,腹里空空滋味可不好受……”虽说之前接触不多,但困守皇城三五日倒使众人的关系密切起来。
藩季良能为陈西言信任,用为幕僚,也是饱学之士,与张玉伯、赵舒翰相处倒也相得。这次张玉伯权知江宁府,藩季良出任江宁右司寇,从此之后又是同僚。倒是赵舒翰暂时没有正式的差遣,暂时留在政事堂那边听侯差遣。
眼下也顾不得太多,直接以公案为桌,赵舒翰帮着藩季良将壶碟盅碗搬到公案上。张玉伯也是哭笑不得,虽说在公案上饮酒太不成体统,但衙署里想要找张饮酒的桌子也困难,只是吩咐堂外的老吏,不要放人进来看到他们这里的“丑态”。
“诸县及池州、徽州的官员确定下来没有?”藩季良问赵舒翰。
“池州及徽州那边暂时实施军管,崇城军指挥使周同及岳江州兼领徽州、池州,”赵舒翰说道,“不过,青阳、弋江、南陵要从池州割出来,新置军镇,以为江宁的西屏……”
“青阳、弋江、南陵割出来,那池州府在秋浦河以西不就只剩下两县了?”张玉伯讶然的问道,“岳江州那边能同意?”
“林相还没有回来,不是岳江州的请罪折子在入夜前就递进万寿宫了,”赵舒翰说道,“这些事都不算机密,不过海陵王欲机密行事,好在彭城公执相反意见,许士绅议其事。岳江州的请罪折子逆到万寿宫,那池州的问题就不大了。这样也好,这半壁江山残破如此,也经不起折腾了。”
张玉伯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岳冷秋在池州会这么快就在太后跟永兴帝之间做出选择,问道:“那这么说,刘直就要立马去庐州迎驾了吧?”
“天明就走,”赵舒翰说道,“去庐州迎驾要讲究一个时机,岳江州都表态了,董原在寿州又保持沉默,刘直去庐州迎驾的时机就成熟了……林相在战前去池州见岳江州,倒是好棋。”
“岳江州素来都是识时务之俊杰,”藩季良叹道,“不过事事也都在淮东的控制之下。”
“事情要能尽快安定下来,民众也能少遭些罪……”赵舒翰说道。
“少遭罪?”张玉伯苦叹一声,酒入喉也苦涩,“江宁城里百万民,家有存粮者,十之一二,市售糙米,入夜前已涨到一百六十钱一升,炭五十钱一斤。衙堂里好不容易聚集了三五十衙役,午后就只是将近千具饿殍之尸清理出城,没其他事可干,怎么能叫少遭罪?”
“战乱之际粮商囤货积奇,可按国法立斩以儆效尤,”赵舒翰说道,“这时候,玉伯可不能手软啊!”
藩季良苦笑道:“手里握有粮食的粮商是哪些人,舒翰你再细想想……”
赵舒翰说道:“我当然晓得,城外二十四镇悉数被毁,城内外的粮商在战时能逃过性命的,就殊为不易,手里其实没有多少存粮,损失不重的,只剩下那些战前听从淮东告诫的、及时撤走的东阳乡党……河口镇是四大米市之一,在叛军来江宁之前,就基本疏散完毕了。”
实情也确实如此,这几天来还有能力输运米粮进入江宁的,几乎就是东阳乡党控制的米行。在战前,东阳乡党就通过船舶,将河口镇数十万石的米食运往北岸或狱岛疏散,避免在战时遭受大的损失,战事一结束,也只有东阳乡党以及北岸古棠县的粮商手里还继续控制着大量的米粮。
虽然这些米粮,还无法填满江宁的粮食缺口,但也能解燃眉之急。
“是啊,如今控制江宁米市,几乎都是东阳乡党,我能砍谁的脑袋去?”张玉伯苦笑道。
也由不得张玉伯不苦笑,在东阳乡党里,实力最大的粮商是林家、陈家、顾家,都是顾悟尘、林缚以及陈/元亮等人在江宁打下的底子——他能去砍谁的脑袋?
“玉伯怨意太深,我想玉伯似乎未能领会彭城公的深意?”赵舒翰说道,“林梦得任淮东军司长史有些年头,这次不封官就要赏爵,说起官资可不比玉伯你浅。在彭城公举荐玉伯你之前,谁不认为该是林梦得出任江宁府尹?”
“哦?”张玉伯一怔。
藩季良也是聪明绝顶之人,经赵舒翰一提醒,讶然问道:“彭城公不方便直接压制东阳乡党,所以压着不让林梦得出任江宁府尹,而是要用张大人为刀!”
“要是彭城公用意果真如此,我倒不介意当一把利刃!”张玉伯说道。
“这个倒不好直接问,即便是直接问,彭城公也不可能理会,”赵舒翰思虑道,“斩立决或许过于严苛,不妨先抄没几家米行,看看陈园那边的反应……”
张玉伯蹙起眉头,俄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我不做这个恶人,谁来做?”对藩季良说道,“季良,你去点一营人马来,我们就先从藏津桥抄起!”
“直接抄顾天桥!”藩季良吓了一跳。
顾天桥是最早随顾悟尘、林缚进江宁的人,也是顾悟尘的远堂侄子,为人忠厚,与林缚的关系也是甚密。顾天桥早年就替林缚打理茶铺子,后期林顾决裂,顾天桥也没有卷入其中,不涉足仕途,在江宁自立经商,受两边照顾,如今在江宁城里也是举足轻重的大商贾。
顾天桥在战前早早的听从淮东的告诫,逃到古棠县去,也意识到收复江宁后,粮食会紧缺,早早就在古棠县收购粮食,战后在藏津桥新开的米行,几乎都是顾天桥名下的铺子。再忠厚的人,经商牟利来,都是贪婪的。
张玉伯杀鸡骇猴,直接拿顾天桥开刀——这要是猜错林缚的意图,怕是明早他的官帽就要飞走。
林缚入夜后就早早歇下,给左兰唤起来,闻着馨芳的香气,睁眼看窗外漆黑一片,问道:“又有什么事情?”
“林长史在外面要见大人。”左兰说道。
“让他进来。”林缚披衣坐在床边,让左兰去请林梦得进内室说话。
这边除了女侍,没有女眷,他与林梦得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见林梦得只有一人进来,没有其他人在,问道:“有什么紧要的事情,非要吵醒我的清秋大梦?”
“不是我要吵醒主公,而是张玉伯连夜带人将顾天桥扣去了,他婆娘拖儿带女,一大群人天不亮就在我宅子里撒波打滚,闹得我没法安生……”
“张玉伯下手倒快,顾天桥犯什么事给扣了?”林缚问道。
“张玉伯以市易之制要抄顾家在藏津桥的米行,顾天桥闻讯带着人赶过去,刚到那里,就给张玉伯抓起来,扣了一顶‘拥私武以干法’的帽子,要严惩之……”林梦得说道。
“那打起来没有?”林缚问道。
“暂时谁都没有这个胆子。”林梦得说道。
“既然没有打起来,那你随便找个地方歇下吧,天气又这么冷,等明亮再说!”林缚打了个哈欠说道。
“要是张玉伯连夜将人砍了,那可要出大问题的啊!”林梦得说道,“要不是我去跑一趟?”
“张玉伯扣帽子一套一套的,也不可能乱法斩人……”林缚说道,这话音没落,左兰又进来禀报说林续禄进来求见。
林缚摊手苦笑,问林梦得道:“你现在还有心去干江宁府尹的差遣?”
林梦得缩了缩头,摇头道:“真是吃力不讨好的差遣,送上门来也不干……”
林缚挥手让左兰将林续禄请进来,问道:“你不会也是为顾天桥而来吧?”
林续禄看林梦得也在这里,尴尬的一笑,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张玉伯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将人带走,帽子又扣这么重,我也不能装作不知啊。万一改天我要给他捉走,怎么办?”话虽然软,但心里对张玉伯还是满腹怨意。
“也是,这些事都头疼得很,”林缚抓着袍襟站起来,招呼林梦得、林续禄到案前,指着铺在案上一页纸,说道,“这上面所写,都是江宁今天四城米价,每个时辰都往上跳一跳。说实话,我看得也发愁啊。张玉伯要不是给逼到绝路,也不会拿顾天桥开刀,他不直接拿老三你开刀,就已经很给我们面子了。你们来说说看,这个事情要怎么解决才合适……”
左兰端来茶水,林缚就站在那边,让左兰伺候将袍衫穿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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