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适才到军械监作院看炼丹,看着一航宅上的马车载着好酒而过,想着许是有事庆贺,便过来讨一杯酒,没想到尚望今日已来江宁了,”林缚坐下笑道,“尚望的路程赶得好快啊,前天还刚接到函报说你刚到明州上岸……”
“主公见召,尚望不敢耽搁。在梁文展梁大人那里留了一宿,便渡江一路坐马车来江宁,在升泰门遇到一航将军,得知今日诸将官得主公赐赏沐身假,便先来一航将军与三五故人小聚。”孙尚望说道。
“这些年尚望在夷州也是辛苦,”林缚请众人都围桌而坐,问孙尚望,“宋博接手夷州事,还能适应?”
宋博乃宋浮之子,是促使宋氏投附淮东的关键人物之一;在闽东战事后,宋博以参议官佐胡致庸治闽东政事,后调入夷州,权判夷州府,孙尚望调归江宁,便由宋博出知夷州。
“宋博敏慧过人,见识广博,性沉而有大将之度,必能叫夷州及南洋海事更上一层楼,唯尚望钝愚,有负主公所望……”孙尚望说道。
“你说话的酸儒气倒是没改,”林缚笑道,“我要是对你在夷州的工作不满意,怎么会将你与成服他们一起调来江宁依为臂助?”
孙尚望尴尬的笑了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王成服也是惶恐作势,以示不敢受此赞誉。
王成服这些年来先领虞东县,再出任淮南盐监使,主持虞东宫庄改庄为县以及盐政革新等事,这些年也扎扎实实的做了好些工作。
王成服出知虞东县,先后筑成六十里长的虞东捍海塘,在原四十亩万粮田的基础上,再多垦三十万亩粮地、四十万亩棉田。改庄置县才五年时间,不过虞东县从早初的三万余丁口,已增至十五万丁口。到去年为止,虞东县就能为一江之隔的崇州纺纱工场直接提供多达六十万石的棉花原料,还能额外向外输出五十余万石米粮。
在出任淮南盐监使不到两年时间里,王成服大力革新煮卤旧法,使盐渎以南、鹤城以北区域近半盐场改晒盐法,将草场及四万余盐户、盐丁,归入盐渎、建陵两县,使盐渎、建陵两县的田亩数增加六十余万亩。淮南盐区在大幅削减盐户、盐丁、草场的情况下,产量非但不减,去年还增加了三十余万石盐。
王成服便是携这样的政绩才有底气入中枢,不过相比较孙尚望在夷州所付出的辛苦以及诸多开拓性工作,王成服也自感觉不如。
虞东县之前有宫庄垦殖的底子在,又紧挨着海虞、崇州、鹤城等县,迁民屯垦工作较易,夷州自古就给视为蛮荒之地,除了岛上生番之外,也只有海商、海寇以及流亡者视之为落脚地,早年更是东闽郡司流放重刑犯的苦地。
奢家大规模开发夷州岛,开始于七十年前,置竹溪县,城不过两里,甚至不足一座驿堡,连县衙房顶都是覆茅草遮风雨。奢家弃夷州,对竹溪县进行大肆破坏,最后除了万余弃民外,将其他能够带走的物资跟丁口全部迁入陆地。
新得夷州岛时,淮东当时没有多少人真正愿意去治那个荒蛮之地,林缚早初也只是使水师管制夷州,使那里成为水师扰袭闽东及广南的一处基地,一直到孙尚望从津海撤出来,才在夷州正式置府县。
夷州置府县甚至不足五年时间,在早初万余丁口的基础上,孙尚望前后共从浙南、闽东接受近四万战俘、刑囚在夷州进行安置,又编十四万岛番入民籍,从内地迁两万余户流民入夷州安置,使得此时的夷州,大体形成一府四县二十五万丁口的格局。
当然,这些政绩的背后也充满着血腥。
林缚锐意的要将夷州从蛮地变成熟地,大规模的开发夷州岛,最大的困难不是恶劣的环境,而是岛上数十万原住民的抵抗。
五年时间里,为编十四万岛番入民籍,因夷州府军及水师镇压而死亡的岛番人数多达一万人,几乎将原夷州岛上的原始部落贵族都消灭干净,投降的岛番贵族也一律流放别地;而早期为开发煤铁及林木等资源,治煤场、铁场、林场,建造海港,四万战俘在五年时间里疫病而亡者将近四分之一,后期甚至不得不将东南水师的主力主要驻扎在夷州岛的两处新建海港里。
为避宋博接管夷州可能会出现局面不稳,孙尚望在离开夷州之前,特地为剩下的三万战俘请得特赦令,使他们全部就地安置、编入民籍,以此消除夷州岛目前最大的一个隐患。
在过去五年时间里,孙尚望在原竹溪不足二十万亩田地的基础上,将近六十万亩番田编册入税,又新垦粮田四十余万亩,在夷州大肆种蔗榨糖,新垦蔗田是粮田的两倍,柞糖倾销闽东、浙东、江淮等地,此处治煤场、铁场及林场,年产煤四百万筐、铁六百万斤,崇州、明州的船场所用巨木有三分之一产自夷州。
而孙尚望五年内能将夷州开发到这种程度,淮东前后拔资仅五十万两银,更多的投入来自到南洋海贸——孙尚望也是淮东内部支持林缚向南洋扩张、殖民战略最坚定的核心人物,五年时间里,先后恢复与吕宋、占城、金州等地的航线。
夷州岛南端与吕宋岛北端海路相距仅七百里,避开夏秋风暴季,大海船从夷州岛南端出发,两天时间就能驶近吕宋国沿海。
在对海东地区进行生丝及初级工业品输入获得巨额利润之后的淮东,自然不会放过南洋这块肥得流油的肥肉。
而此前对南洋人口的估算有很大的不足。
包括安南国在内,安南国及南洋诸岛的面积大约是海东诸岛的八到十倍甚至还不止,即使南洋诸岛的开发情况不及中原及海东地区,但人口总数也很可能超过四千万,分属吕宋、伯夷、安南、暹罗、柔佛诸王国统领;这还不包括南洋往西、占地及人口都有可能与中原相当的芨多王朝。
这也是才符合林缚对后世的记忆,也必须要有总人口过亿的殖民市场,才能支撑初级工业化能够持续的进行下去。
当然,淮东在海东地位的最终确定,跟淮东在倭国松浦、儋罗国西归浦诸战连续打败佐贺氏、高丽水步军有直接的关系,也正是这两仗,使得东州都督府及济州行营在济州岛及扶桑松浦正式扎根下去,也使得通过济州及松浦两地,向高丽及倭国的贸易渗透才得以持续下去。
如今高丽陷入海阳郡甄氏与王族李氏内战之中,淮东在海东以马一功为首,构建水步军总人数达三万的海东行营军,利用对高丽的贸易渗透所得,直接支持甄氏对王族李氏的战争;但对扶桑诸岛的贸易总额,去年就达到一千万两百两银,除了数以百万两银计的物资输回国内之外,每年还要额外从倭国输入近百万斤铜、数十万斤银、数万斤金来弥补贸易之间的差额,也为淮东日益旺盛的贸易活动补充货币的不足。
由于对南洋诸王国还缺乏一两场有威慑力的战争,故而不能彻底的打开南洋的贸易大门,但利用丝织品、新布、铁瓷等物与南洋诸国进行小规模的贸易,对南洋的贸易总额去年也达到八百万两银的总量。
为了使南洋贸易能够持续下去、深入下去,大规模开发夷州岛是必须的步骤。
这五六年来,对南洋的贸易所得,近五成、达数以百万两银计的物资都投入进去,才有夷州岛今日的格局。
而在闽东战事彻底结束之后,整个东闽总督府所辖的地方兵备不过两万人,林缚还支持正式组建东南水师、编一万五千员战卒兵额,编津海级以上战舰四十余艘,说到底就是为了保持对南洋诸岛的贸易渗透跟扩张能够了持续的进行下去。
新朝初立,勋贵集团容易变得内敛而保守,是因为他们能在战后从土地上获得大量的物资以维持他们奢侈的生活条件。
林缚不会指望人人皆得平等,也不指望随他开创新朝的勋贵集团能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要改变旧格局、开创新格局,怎么才能叫勋贵集团的视线从传统的土地转移开?
至少眼下对海外地区的贸易渗透、扩张甚至说是劫掠都是可行的,而且利润要比纯粹的耕作土地要丰厚得多。
在当世拥两千田地,要算大富之地,需一两百户佃农耕作,在粮价最终稳定后,千石粮的田租所得折银也不过五六百银元,能支撑的生活水准换到后世甚至比不上中产;远不能跟新兴的工场主、贸易海商相比。
这些年来,淮东直接从传统的粮租及田赋所得并不多,但去年在扣除各地建设及工场扩大生产规模等投入之后,岁入达到一千万银元,有力的支撑了会饶及荆襄战事,主要就是依赖于新兴工场对内地及海外市场的贸易渗透及扩张所得。
岁入可以说是支撑中枢做决策的最核心数据——要保持一个统治力强大而持续的帝国,没有足够强大的财政支撑是绝对不行的。
普通人只能看到淮东军在表面之上的强大及无法战胜,但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去年高达一千六百银元的军资投入,才支撑住淮东军如此强大的战力——在燕蓟崩溃之前,燕京维持边军及京营军总计三十万人数的兵力,一年耗银不过五六百万两;李卓后来为改编蓟镇军,前后三年时间也只是额外得到崇观帝不到两百万两银的支持。
务实的将领及官员,都能从这数组数据里看到根源所在。
从传统土地所获得的岁入与新兴工场及对海内市场的贸易渗透及扩张所获得的岁入进行比较,一旦后者远远超过前者,至少在中枢层次,务实的官员就不会往老路上走。
很简单,往老路上走,就意味着中枢岁入会大幅削减。一旦削减到传统的不足一千万两银的规模,那么还要怎么去支撑庞大官僚集团及军队的支出?
没有一个庞大官僚集团及有战斗力的军队存在,宗室及勋贵集团还如何保证他们的利益?
淮东的核心层对淮东新政、对当前的岁入构成差不多都有着清醒的认识。
当然,也拧不过有些人的头脑囿于老思维,林缚故而更需要能够贯彻他新政思维的官员进入中枢来维持跟巩固新政,让老脑筋的人退出养老去。
林缚计划中枢官员十年到十五年更换一代,只要能保持二代以上的中枢能坚定的执行新政,至少在中枢层面,就能将新政思维根殖下去。而新式的学堂,两到五年一期,则能将新政思维将更广泛、更深入的层面扩张。
要说淮东在执行林缚新政时,还受到诸多旧势力、旧传统的干扰,也是主要考虑到稳定的因素,不能采取太多血腥的推广手段;孙尚望治夷州,几乎是执行林缚新政最彻底的地区,也是最血腥的地区。
孙尚望、王成服、李书义,论资历、功绩当然远无法跟林梦得、林续文、黄锦年、宋浮、孙敬轩等人相提并论,甚至不能跟刘直相比,但他们最鲜明的特点,就是这些年来是最贯彻执行林缚新政思维并取得卓越成就的官员,使得他们本身的资历跟声望也足以支撑他们进入中枢辅政。
林缚将军情司从枢密院**出来,就是要保持军队的纯粹性,减少新旧政矛盾对军队的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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