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裙玉面如相识

  于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温实初再也没有踏足我在甘露寺的斗室一步。我也渐渐放心了下来。他不来想来也是在极力安置自己的心绪。我情愿他不见我也不愿意见面尴尬难以相处。

  但愿来日再见时可以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了。

  时光缓缓从季节变更的痕迹上碾过去碾过了暮春碾过了盛夏亦碾到了秋末。又是黄叶落索的季节了呵!

  重阳过去后的几日我的心渐渐不安定起来了。有那么一丝暗流在心头涌动泛出焦灼与期待。

  槿汐点燃了一柱檀香甘甜沉静的气息缓缓四散开来叫我能沉稳握住手里的佛珠。

  槿汐轻缓道:“奴婢知道娘子烦心什么下月初六便是胧月帝姬周岁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烦也只能是苦笑一颗一颗捻着佛珠道:“那又如何?我连想在梦中见她一面都是望向。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为她多念遍经文祝祷了。”

  槿汐微笑道:“这样也是好的毕竟是娘子的心意虽然母女不在一处但是母女连心想必帝姬一点能够感受得到。”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来每日睡得时间便更少了。一日午后在溪边浣衣一个困顿手中的一件衣裳便随着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捞不到了。暗暗心惊那件衣裳本是静白的这样弄丢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又要再起风波了。

  果然回去静白见衣裳不见了大大地向我作了一顿她急着要去上晚课也懒得现下救惩治我只撂下一句话“明日去把谨身殿的地板全都擦净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谨身殿是甘露寺第一重殿宇建得十分宽敞庄严要把那里的地板全擦净了没有大半天的功夫是不成的。且我还要照例洗衣、砍柴连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了。

  然而我不愿再争只得趁着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起来等着众尼都上完了早课早早进了谨身殿擦洗地板。

  谨身殿的地板原本是金砖漫地我跪在地上身子伏下才能擦到地面。乌黑的砖地光滑如镜面几可照人微微一点灰尘印迹便十分明显。我伏在地上绞干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砖地上每一块金砖左右上下各擦十次才能擦得干净坚硬光滑的地砖生硬地硌着我的双膝钻心的疼。背脊弯下弯的久了有一点麻痹的酸意逐渐蔓延开来似蛛网蔓延到整个背脊上酸酸的凉。

  偶尔几个姑子走过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轻声嘀咕道:“擦地这活儿最折磨人腰不能直头不能抬谨身殿地方又大几个时辰下来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静白最会调弄人儿。”

  乌黑的地面望得久了眼睛几乎花望出来一团团雪白的影子连映在地砖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团。正想直起腰来捶一捶抬头见两个时辰下来擦了连三分之一还不到还有一大筐衣裳等着自己去洗不由心头大急连歇息得心也没有了。

  谨身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姑子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一人默默重复着擦洗的动作手臂酸得麻木了连头也没功夫抬一下。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槿汐和浣碧也不来帮你么?”

  我闻声转头眼前一阵黑盯了许久才看清正是莫言。我摇一摇头道:“她们自己的工夫还做不完我怎么还好连累她们是我不许她们来的。”

  莫言连连摇头“你这个傻子由着静白她们这样欺负你么?那这样零碎功夫来折磨你。”

  我垂下双眸微微苦笑:“莫言你还有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而我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了若我一力反抗只会连这个栖息之所也没有了。”

  莫言叹一口气利索卷起袖子拧干抹布道:“那我来帮你就是。”

  我连连摆手低声道:“若被静白知道又是一场风波。”

  静白乜斜了眼睛轻松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倒要看看静白有没有那本事和我干一场。别叫老娘和她撕破了脸有她好瞧的。”

  莫言说得虽然粗俗蛮横然而别有一番豪爽义气。我心中温暖含笑道:“那我先多谢你了。”她二话不说伸手遍利落擦起地来。

  有她相助自然快了不少。大殿里佛像金身威严我擦至佛像底下见巍峨金身高耸宝相庄严不由心下一酸眼中几欲落下泪来。

  我的胧月她的母亲这样无用除了祝祷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我所惟一牢牢记得的是她甫出生时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后来的三日玄凌便把她送去了敬妃宫中再没有让我见她一眼。我的胧月她有多高了?应该会说话了吧?她今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对亲生女儿完全的不了解让我心慌而失落。佛法精深谁又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让我知道她好不好。心底空茫茫地无助蓦地一软不由整个人伏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强镇定下来哽咽道:“莫言我没有事。”

  却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是男子的声音那样熟悉。我陡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生锦色辉煌。他颀长的身躯因我的仰望而格外高大。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我几乎没有片刻的思量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道:“六王。”

  他的回应里有满足的叹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清明简净的脸庞上多了几许上京烟尘里风尘仆仆的坚毅。而他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的身姿带着杜若淡淡洁净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来迟了。”

  我掩面只是摇头“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他缓一缓道简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他环顾四周见只有莫言一人低头劳作轻声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我略想一想点头直直想莫言处走去低声嘱咐了两句在莫言疑惑的目光中跟他出去。

  跨出谨身殿大门时金灿灿的阳光无所顾忌地撒了下来将我扑面裹住。眼前微微一晃脚步便踉跄了。他扶我扶得及时托住了我的手臂。我心中微微一窘悄然不觉地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道:“多谢。”

  自己的住处是不便同他回去的只得信步走出寺外。甘露寺外的一番天地我其实并没有仔细欣赏过一则是没有心思二则每日忙碌于劳作也无时间仔细一观。如今与玄清一同行走不敢去看他目光便在山光水色上多多流连了。

  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山下有一条大河蜿蜒贯穿而过水色青青群山环绕别有一番开阔风景。有一匹白马正低头在河边嚼着青草啜饮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见之下轻声而笑“这马必定是王爷的。”

  他灿烂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道:“娘子如何得知?”

  我微笑抚摸着马背它温驯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亲。我含笑道:“因为它那种意态闲闲的样子与王爷你如出一辙。”我问:“它叫什么名字?”

  “御风。”

  “是出自?”

  “是”玄清大笑“这匹白马跟随了我六年把我的坏处学得十足十。”

  我弯腰摘下一束青草喂到白马嘴边摸着它的耳朵问玄清“是什么坏处?”

  他半带微笑的回答:“你对它好它便听你的话。”

  我想一想蓦地想起与玄清初见时的情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觉侧头含笑“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时待你并不好。”

  “至少你叫内监把我扶去休息并没有把我一脚踢入池中。”

  我折着细细的草茎柔软的草茎根部有洁白如玉的恬净颜色气味新鲜而青涩。我“扑哧”一笑“其实当日我是很想这样做的只不过碍于礼仪身份而已。”我凝神想一想“这个不算还有别的坏处么?”

  玄清的带一点浅薄的坏笑眼神明亮“清与御风都爱慕美人。”

  他的话语让我神色黯然我晓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憔悴日渐明显容色萎黄色黯淡如帘卷西风后的黄花再无昔日的风姿了。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在意我容颜的萎败。他觉了我的黯然凝视着我的双眸坦荡荡道:“所谓美人并不以美色为重。若以容貌妍媸来评定美人实在是浅薄之至了。心慈则貌美心恶故貌丑。”

  我泠然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他清朗脸孔上的肯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可是你从未主动去害过任何人。”

  玄清始终带着的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他迎风而立虽然只是最简朴不过的青衣然而比之轻裘膘马、骄行陌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少年更多了几分含蓄恬淡的蕴藉很沉静气度。

  我轻轻慨叹道:“我因为不曾主动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却因帮我甄家上书而被逐至上京。这一年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他摇头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时光置之于一笑“我如今归来皇兄依旧待我如初我也依旧是清河王并没有分别。”他洒脱道:“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在上京譬如当年去蜀中一样只是游玩罢了。不过借个思过的名头而已唬人的。”

  我十分过意不去“总是因为我甄家的缘故……”

  他抬手制止我的话语温言道:“你若再说下去我便不敢说出今日的来意了。”

  我微微诧异道:“王爷请说。”

  他从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画轴道:“两日前我进宫向皇兄谢恩又拜见了太后因而见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来请娘子指教笔法。”

  我谦逊之外更有些惊异如实道:“我并不擅长丹青何来指教笔法呢?”

  他解开画轴上缚着的红绳画卷徐徐展开我的神思在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画卷上各色秋菊盛开如云霞菊丛之中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赏菊。左边是一位婷婷而立的宫廷贵妇她肩披浅紫色纱衫身着紫绿团花的朱色长裙。体态清颐髻如云斜簪一朵紫红大丽菊髻前饰翡翠玉簪步摇垂下串串珍珠流苏她面庞上淡薄的红晕、柳叶长眉、朱唇隐隐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样。她身边立着另一位贵族仕女身姿略纤披铁锈红缎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纹下着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髻上只簪一朵红瓣花枝并一支白玉簪子。全身上下统共只用红白两色分外素雅清丽不是眉庄又是谁?眉庄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指着近旁一只白鹤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着一朵大红菊花目光注视着女婴引她到自己怀里。二人皆是神情专注灌注在那女婴身上无限怜爱。而那女婴则一身俏丽大红的团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挂长命金锁足蹬绣花绿鞋趴在眉庄肩头憨态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恋。

  画中人物衣裳简劲色彩柔丽极尽工巧之事。画者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了我的双眼我因激动而哑声指着画上女婴道:“这是……”

  玄清温然道:“我初见胧月帝姬便为她画了这幅画像略尽我这个做皇叔的心意。”

  我贪婪地看着画上的胧月心中大起慈母之情不觉泪如雨下沾湿衣襟。须臾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王爷画这幅画宫中的人可否知晓?”

  他道:“为谨慎起见清只是把在太后宫中所见之景在回到王府后如实画下连沈婕妤与敬妃都不曾知晓。”

  画上的眉庄与敬妃栩栩如生宛如就立在眼前容貌神态无一不鲜活我的胧月自然也是样貌如实了。

  我的手指轻轻摩娑着画上的胧月含泪道:“一年时光胧月已经这样大了。我几乎不认得她。”

  玄清亦含笑“是。孩子总是长得格外快。听闻过几日就是胧月帝姬的周岁生辰清想娘子是胧月帝姬生母自然应该长得自己孩子的近况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过三日想来琐事繁多却先就已为我画下胧月的画像来安慰我这个母亲牵挂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时偶尔听芳若说起胧月只字片语总不能详尽晓得她究竟如何。王爷此画胜过旁人对胧月千言万语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谢过王爷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与感动他只以浅淡一语解之“清十分喜爱胧月拙笔又还能画上几笔不若以后每隔两月便画一幅来请娘子品评不知娘子可愿意?”

  我自然是万千欢喜与愿意的这欢喜与愿意叫我欣喜得连眉毛也飞舞了开来。玄清此举不啻于如同我看着胧月逐渐成长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如何会不安慰。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悉心妥帖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总不说是为了我只说为他自己来免去我或许会生的尴尬和不安。

  潺潺的河水在他足边潺涴东去河面开阔平静秋来时节两岸芦花纤秀似女子没有点染的素颜银白的花絮蓬蓬松松扶风起舞。偶尔有芦花飘落水中也这样潺涴地静静漂去了大有一种随遇而安之感倒无落花飘零的凄清。

  我与他静静伫立河岸听水波温吞而活泼的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脉脉温情随波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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