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的地点,是在宣武门里,安福胡同梁宅。本宅主人是位大商贾,很阔。房子按着泰西样式修建,上下两层洋楼,室内布置的富丽堂皇,俨然是泰西贵族私人住宅的风貌。徐又铮颇为自豪地说道:
“这里在洪宪帝制时,是大典筹备处。等到芝老再造共合,就把这里买了下来,由鄙人重新设计,冠帅精通西学,还请多多指点。我将此地,命名为安福俱乐部。共合各省督军进京述职,多是住在八大胡同,报人们专门在那里安排访员,揭我们的短,暴我们的料。再者说灯前枕上,难免说话不慎,走露消息。如果涉及到军机戎政,所关非细。现在有这个俱乐部,大家就可以在这里住,吃喝放松,一应俱全。想要找女人,可以写局票,飞笺邀艳,也极便当。不管是安全,还是保密,都是个极好的所在。冠帅如果看着还满意,回头也可以住进来,一切使费,由公帑报销。即使想要金屋藏娇,也无不可。”
赵冠侯哈哈大笑,“小徐,你这办俱乐部的本事不错,咱们国家是没有娱乐专员,否则我一准用你。听说你的公职被黎菩萨给剥夺了,不如到我山东来,我给你个职衔,专管山东娱乐会所,包你财。”
徐又铮干笑两声,不好接话。他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在袁慰亭时代,赵冠侯向来是个好好先生,很少口出恶言,也不闹腾。这也在一干北洋大佬心里形成印象,赵某人较好对付,不会闹大风波。哪知时移事易,如今的赵冠侯,却是尖酸刻薄,不讲情面,与当初判若两人。
个中原因,也不难分析,之前赵冠侯恭顺,是因为袁氏在位,念旧恩,忠老主,不敢放肆。现在袁慰亭既死,北洋诸魁,赵冠侯并不认为是恩主,也就谈不到忠诚。相反,因为沈金英的关系,反倒是把众人视为后生晚辈,态度上,完全不同。
徐又铮等人的出身大多比赵冠侯好,即使差一些,也是落第秀才,总好过一个混混。两种思想意识的出入,导致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也就注定互相鄙视。小徐一连碰了几个软钉子,又不敢招惹,只好不再搭话,只陪着赵冠侯说闲话。
在俱乐部里,除了段芝泉以及冯玉璋外,另有督军团名义盟主汪士珍,袁门十三太保中雷震冬、段香岩,以及财神梁士怡,因为收买议员立下大功的猪仔专家王庚俱都在场。
袁氏称帝失败,南方讨伐军要求惩办罪魁,雷震冬、段香岩等皆名列其中,梁士怡更为祸。靠着托庇于段氏,才躲过南方正府的追究,是以这些人,目下都是段系的忠实朋党。
除了这些熟人,另有几个生面孔,或是护送冯大总统入京的忠臣良将,或是积极追随大总里脚步,誓与总里共荣辱的孝子贤孙,不一而足。另有一干明**人,相貌出挑的美人,自是八大胡同以及东交民巷内,交际酬酢,尤善社交的女性外交官。
酒席开的是淮扬大菜,厨师来自前金御膳房,手艺自是无可挑剔。酒也是上好的茅台,段芝泉不善饮,徐又铮倒是酒国健将,边喝边品评道:
“二十年的回沙茅台,味道醇厚甘甜,可比琼浆玉露。只可惜,自从西南叛乱,南北纷争,这种酒已经很少能流到北方。现在咱们喝的,还是玉华台的老存货,喝一瓶少一瓶,若非大总里的面子,可是喝不到这样的好酒。只有等到中国南北一统,西南商路通常,这酒才能重现京城餐桌。区区西南弱兵,不自量力,蔑视正府,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如果地方军队有了武力,就可以无视国家权威,那这个正府,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赵冠侯道:“喝酒的时候,少提公事,尤其是打打杀杀,说了煞风景。南方弱兵不弱兵,我们不谈。单说经费,打仗得要钱,现在有钱么?我刚和共合、交通两行总经理谈过,现在银根紧张,我们又不能像某些人一样滥印钞票,搞的人心大乱,你说,打仗兵费从哪来。”
他所谓的谈,大家自然明白是如何深入浅出的谈法,各自微笑不语。冯玉璋道:“是啊,现在咱们要任务,还是恢复经济,经济不行,则军事上就没有胜算。地方部队欠饷严重,士气普遍低落。这样的部队,就算是打仗,也很难取胜。”
徐又铮却摇头道:“此言不确。固然我们财政紧张,西南的财政难道不紧张么?广东的情形即使比我们这里好,又能好到哪去?自从洪宪帝制取消后,西南军正府自起干戈,云贵川三省内讧,西南军内部分歧极为严重,不趁这个机会解决他们,将来再打,花费的代价会更大。要我说,兵费问题,实际是权威问题。各省的税款不上解京城,国家的财政当然就困难。国家财政困难,就不出军饷,这是恶性循环问题。必须要各省号令一致,按规定上解款项,再向各国银行贷款,一举解决西南的叛逆。等到南北一统,国家战祸消弭,再展经济,事半功倍。现在天下大乱,连基本安全都没保证,又怎么谈的到恢复经济?”
他公开顶撞冯玉璋,冯只好默然不语,眼睛看了看段芝泉,后者似无所觉,只笑道:“铁珊不愧是饱学之士,见识就是不一般。等到日后,四哥就知道,铁珊的本事了。不过冠帅说的有道理,大家吃饭的时候,不谈公事,吃晚饭我们打几把沙蟹。铁珊,我跟你说,冠帅的泰西扑克,那是北洋第一,你在扶桑进学时,听说也是扑克高手,今天你们可要好好会一会。”
那些交际花,胡同先生,在方才的酒宴时说不上话。直到扑克牌局开始,才有了她们挥的空间。大家似乎早有默契,不用招呼,就到了某位共合栋梁身边陪坐,彼此拉手谈笑,形态亲热,大抵是极熟悉了。
犹为难得者,就是冯玉璋及一干随同北上部下,方到京城,诸事不恰。就有美人慧眼识人,上门自荐,三言五语间,就已谈笑无忌,桌面上十指相牵,桌面下莲足暗渡,气氛融洽,一派和气生财的团圆景象。大总统亲近民众,主动与一位相貌颇为俊俏的女子打成一片,看不出半点架子,让赵冠侯暗自庆幸,幸亏没有报人在,否则一张照片出去,整个北洋都要坍台。
坐在他身边的,是个二八妙龄的女子,相貌极是俊俏。一身雪白洋装,举止言谈不见丰臣气,反倒是有几分仕宦人家的贵气,大约是走小阿凤风格的奇女子。听她说话是一口杭州口音,倒也颇为受用。另有一位三十出头,学者打扮的书生,极力为两人制造亲近机会。
赵冠侯见他眼生,不等动问,一边徐又铮已经介绍道:“这是王三公子王叔鲁,其天伦,曾在广东做过候补道,极善交际应酬,于广东舆情极为熟悉,跟洋人的交情也够。三公子幼承庭训,于各国财团中,也很有些关系,本人留学泰西,研读经济,现任中卡合作银行襄理,阔气的很。与荷夫人、戴夫人,还可能是同学呢。”
王叔鲁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学生福薄,自是没这么大的机缘,结识冠帅宝眷。不过在财团里,确实有些朋友,愿意为振兴共合经济出点力气。”
俱乐部里,摆开几张桌子,段芝泉喜欢打牌,但是技术极差,自是不去赵冠侯那里送死,而是与冯玉璋、汪士珍三人赌牌。陪客们或是麻将,或是牌九,还有些老派的开了一桌摇摊。各位大佬全神贯注,其关切之态,更胜两军争雄。
赵冠侯这一桌,则是徐又铮、王叔鲁以及猪仔老板王庚四人打沙蟹。四人身旁,各携一艳。徐又铮于京师花界里,是后起之秀,丰流才子,身边的女人是八大胡同名艳黑玫瑰。王叔鲁、王庚身边,也都是京师花界中极有名气的名花,只有赵冠侯身边这个女子名声不彰不知根底,连花名都不清楚。
好在这女人的气质倒是不错,走的是留学生路线,举止得体,谈吐文雅,偶尔还会说几句洋文,显的极有气质。赵冠侯对庸脂俗粉不感兴趣,对这样时髦的女学生,却也甚是满意,倒也佩服徐又铮安排陪客上还是有些手段。
虽然他不作弊,但是记牌的能力出色,打沙蟹先就有三分优势。几把牌过来,他就现,王叔鲁好赌但技艺不精,徐又铮与牌的女人,似乎有某种默契,但是他的作弊,不是为自己赢钱,反倒是送钱。几个人,实际都是变着法哄自己高兴。
一直打了半个多小时,徐又铮送出去八千有余,两王被他连累,也各自输了上千元,可是王叔鲁的赌风很好,虽输却不骂人,依旧谈笑风生。还经常拿赵冠侯与身边那女人开玩笑,那女子也不反驳,只害羞的微笑。赵冠侯将牌一丢
“算了,一路坐火车,乏的很,我去歇一歇,你们继续。这些钱,就送了这位不知名的姑娘。”说话间,就把眼前的筹码,朝这女孩身边一推,不想拿女孩却摇头道:“谢谢冠帅好意,这钱我不要。听说山东会战之后,有一些军人成了残废,冠帅搞了个残疾军人基金会救济他们,这笔钱,就当是我的捐款吧。”
花界中人,多是求财,这万把大洋不是小数字,她神色不动就能捐掉,让赵冠侯暗挑了下拇指,果然是花魁的胸襟。徐又铮道:“芝老待会还有正经事聊,冠帅别急着走,七姐,你领冠帅到休息室歇歇,等一等芝老,我们三个还要继续。”
休息室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泰西铜床,也是洋派风格,墙壁上挂着几幅人体油画,另备有成套的烟具,外加几瓶古怪的药物,看来小扇子搞这个俱乐部,想的极是周全。
这女子并不腼腆,进门之后,利落的带上房门,微笑道:“大帅,你吃不吃烟?我跟我dady学的打烟泡,保证您满意。您听戏么?我嗓子今天在家,伺候您一段牡丹亭也可以。”
“姑娘不必麻烦了,我向来不吃洋烟,昆曲也听不惯,大家坐下来聊聊吧。我看,你和王三公子的关系不一般,我和三公子是初会,不熟,但君子不夺人之爱,不好割他靴子。我自己在这等总里,你可以出去了。”
不想女子抿嘴一笑“冠帅,您这双眼睛,也有看不准的时候。你说的王三公子,那是我三哥,亲的……”
赵冠侯这次却是真的一愣,神色间的调笑味道大减,人也坐的端正起来。自己方才虽然不想割王三的靴子,但是他总是话里话外,把自己和这个女人凑一起,自己也不客气,讨点手上便宜。若是个小班的女人甚至真是留学生都没什么关系,可是王叔鲁的亲妹妹?王叔鲁今天,是替自己亲妹子拉马?
王七小姐笑道:“现在都共合了,不兴前金那套,大帅在山东推行婚姻自主,还不许我们自己找婆家?我在家乡就听过大帅的威名,又是打铁勒,又是打飞虎团,在山东,把扶桑人都打败了。我当时就誓,非要嫁给您这样的英雄不可,当小的也不在乎。我从卡佩留学回来,原本是想去山东的,没想到,在这就碰见了。三哥是特意要成全我的心愿,才把我叫来的,要不然我可不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她说话的时候秋波流动,以清纯可人的少女,露出几分媚态,却更为撩人。赵冠侯道:“王小姐,我如果不知道你身份,逢场作戏,也再所难免。可你是名门闺秀,我就不能胡来。你三哥和你,到底图的什么,说在明处,能帮就帮。不要想一些其他手段,那样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大帅,你这话说的就伤人心了,我是真喜欢你。总里也好,总统也好,跟我们一个妇道,可没什么关系。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给你当个偏房,这也不成?”
“打住,你这岁数跟我斗心眼,太嫩。说吧,是你三哥的事吧?”赵冠侯略一琢磨“他是为了跑官,对吧?为了跑官,就能把自己亲妹妹搭上,倒也真豁的出去。他想要个什么官?”
“我三哥学的是金融,跟洋人都有往来,认识一群有钱的阔佬。他自己记性好,能背下来帐本上的数目字,人送绰号活帐本。中卡合作银行吃了倒帐,他想到共合或是交通银行里去工作。大帅只要说句话,三哥就为你效犬马之劳。借洋债、管帐,都没说的。再说,银行里只有你太太一个女人,就不怕她红杏出墙?有个人看着她,多好?”
赵冠侯冷冷一笑“说实话,这孤男寡女的,我刚才都有点动心,先和你乐一乐,有什么话再说。可惜,你最后一句话,犯了我的忌讳。我不允许任何人说我太太的坏话,今天这事,你办砸了,滚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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