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五 无欲常教心似水(5)

  “不迁怒,不贰过。”黄宗羲在刘宗周的职房中激动地点出了题眼:“圣天子以此教育储君,岂不圣明?”

  不迁怒,不贰过是孔子对颜回的评价,而且认为好学如颜回者,一旦逝世便举世难见了,可谓评价极高。

  朱慈烺一直被大臣们担心会成为世宗那样的暴君,更怕他宣扬法术之说,将大明带入万劫不复之地。如今看他能够以儒门圣贤的标准来要求储君,起码证明皇帝并没有“走”得太远。而且被如此教育出来的储君,也不会背弃名教。

  刘宗周与皇帝问对之后,对皇帝在经义学问上的底细已经十分清楚了,而且又从翰林故交中知道皇帝真正求学还是听吴甡讲了点。他摇头道:“今上最让人诧异的便是这点,恍若天成。”

  黄宗羲不解。

  “要将圣人言行付诸日用,这份功力谈何容易?”刘宗周道:“多少所谓名儒,口上论理则辩才无碍,事上见性则蒙昧不明。我观今上并不曾习得章句,且杂学斑驳,不见大道,但行事言论,常暗合圣教真意,岂非天成?”

  朱慈烺前世虽然没有钻研过儒学礼教,整个社会也缺乏这样的大风气,但儒教思想已经深入到了每个人骨髓之中,对所有中华儿女的价值观、人生观都隐隐作用。甚至于许多叫嚣着反儒反孔的斗士,他们本身用的也是儒生的思维逻辑,并未见有新意。

  对于在国子监教育皇太子一事,朱慈烺本人也没意识到与儒教有什么关系,更没想到“不迁怒,不贰过”。他当时脑中很简单,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承担责任。品味自己种下的果子。

  仅此而已。

  这不但在明代是正确的思想,在朱慈烺前世也同样被人奉为真理。恐怕只有愚夫愚妇会亟亟将孩子抱起来,然后装模作样敲打树根地板,哄孩子高兴。

  “师尊似乎并不以此为幸?”黄宗羲道。

  “不迁怒。不贰过的并不只有颜子。还有秦穆公呢。”刘宗周说着,看了看窗外。又道:“今上迟迟不开经筵,非是好学之君。规谏天子正是我辈应尽之责,恐怕日后君臣未必相得。至于储君,还是要从小教育。以期成为一代明主。”

  黄宗羲点了点头。

  “既然陛下要我推荐讲官,内举不避亲,我打算荐你为日讲官。”刘宗周道。

  黄宗羲顿时觉得自己肩头担子沉重,深深一躬,道:“弟子必当竭尽所能,引导皇太子殿下掌经典,明大义。”

  刘宗周点头赞许道:“如此甚好。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是。”黄宗羲应声而退。

  ……

  朱慈烺回到宫中的时候,崇祯和周后已经知道了国子监发生的事,急着要看孙儿是否受伤严重,是否会破相。对于皇帝给皇太子找老师的问题倒没怎么关注。朱慈烺回宫之后还要处理政务,所以真正关心朱和圭老师是谁的人,只有段皇后了。

  还好刘宗周办事效率极高——这也是因为他有足够多的弟子服其劳,半个月后,一份新鲜出炉的名单就送到了皇帝手中。

  黄道周的名字位列最前。

  虽然刘宗周与黄道周有了间隙,但外举不避仇,刘宗周对黄道周的人品学识都是极其相信的。

  在黄道周之后,是左右春坊官,刘宗周推荐了弟子陈确、黄宗羲、张履祥出任,担负日讲重任。虽然黄道周为主讲官,但具体讲课内容还是由日讲官负责,就如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的区别。

  再往后则是一些翰林,或是陪讲或是旁听,都是小有文名的才子。

  这份名单到了朱慈烺手里,很快就面目全非。

  因为皇帝陛下用不着这么多讲师。

  “这是皇太子第一年的课程表。”朱慈烺让陆素瑶取出一张表单,道:“刘先生推荐的人,只能担任语文、书法和历史这三门课。”

  “臣所举荐者,皆一时俊杰……”刘宗周不可置信地接过课程表,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陛下,‘社会’是何意?”刘宗周当然知道“社会”。

  在大明,社会就是结社、聚会。

  社有书社、琴社、画社、诗社……种种不同。会有临时雅集,有长期的定会。但这些都跟皇太子扯不上分毫关系。

  “朕所谓的社会,是指大明民生百态所集合。”朱慈烺道:“要让皇太子知道一个大钱买几个包子,路上遇到有人斗殴该去找哪个衙门,户口是怎么回事,有何等好处……总之要让皇太子知道民间百姓从生到死都是如何过的。”

  刘宗周若有所感,道:“这倒的确是个大会。”

  “这事若是让朝臣来交,恐怕仍旧会教出个‘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来,所以将由内官出任。”朱慈烺道。

  刘宗周颌首表示赞同,反正内官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算术很简单,左右不过是加减乘除之类,朕已经安排了女官。”朱慈烺道,“每日下午的体育课,则由军中选派教官,带他骑马射箭,强身健体。至于自然嘛,朕从经世、杏林等大学聘了几位教授为他传授自然万物的规律。”

  刘宗周知道这都是儒臣的短板,的确没办法都承接下来。虽然朝中有不少熊廷弼、卢象升一样文武双全的进士,但显然还是皇帝的安排更加妥当。

  语文是听说读写的根本,可深可浅;历史是春秋百代的评述,字蕴褒贬;书法一者是人心映物,一者也是修身养性的好路径。此三者只要由正派儒臣来教,足以保证皇太子殿下不会走偏了。

  “陛下,臣以为殿下还少了一门功课。”刘宗周道。

  “哦?什么?”朱慈烺觉得自己已经给儿子布置得很完善了,涵盖了德智体美劳各个方面。

  “礼。”刘宗周道:“子曰:不知礼,无以立也。”

  “这个,他在宫中已经学了很多规矩了。还需要单独开课么?”朱慈烺问道。

  刘宗周道:“陛下,若是只学规矩,则日近腐儒。礼中自有深意,上承先民日用百态。下启圣贤修养心性。非但要知其然。也该知其所以然,故臣以为此课不能少。”

  朱慈烺点了点头。又扫视了一遍课程表,道:“既然如此,可以派个治礼经的儒臣担任历史讲师,糅合一起讲吧。”

  刘宗周躬身道:“臣遵旨。”

  “朕还觉得。既然调动了这么多的师资,只教他一个有些浪费了。而且小孩子终究喜欢跟小孩子一起,孤零零容易性子乖张。朕想请宗室子弟,以及功勋大臣家的子女陪读,合适否?”朱慈烺问道。

  “古太子读书,皆有伴童,合礼也。”刘宗周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那合适的孩子就请先生代为筛选,最好都与皇太子一样不曾读过书的。”

  刘宗周应声领命,同时心中有些纠结:我是国子监祭酒,为何现在反倒像是东宫官了?

  皇太子朱和圭的讲学大事总算是定下来了。朱慈烺又选定了文华殿为日常授课之所,将自己的办公室搬到了武英殿。

  这不单单是改换文华殿琉璃瓦的小事,整个内阁也都要跟着搬家,以保证皇帝随时召唤。

  段皇后终于等到了长子出阁,又见皇帝如此上心,心中大喜,亲自为儿子检查上学要用的器物,又为自己妹妹的儿子讨来一个名额。东垣王朱常洁得知之后,也请从宗学中挑选陪读。

  朱和圭只知道讲学之后每日里都能骑马、射箭,还能奔走游戏,兴奋得几天都睡不好觉,一日三回地问:“什么时候才能开学读书啊?”

  朱慈烺却知道,今年是肯定来不及的了。

  十月一过就有个大节,冬至。

  冬至祭祖是整个国家的大事,只要有宗族的人家都要参与祭祖典礼,准备祭品。如果故意不祭祖宗,必要受大明律严惩——朱慈烺一度想取消这条,以减轻远游在外者的负担,却没有得到支持。

  礼部为此还专门在军中为服役兵士准备了祭典,以纸本为牌位,写上了所有士兵的祖籍、宗祠堂号,进行集体祭祖,最后高歌,也算庄严肃穆,轰轰烈烈。

  对于天家而言,太上皇帝还健在,所以一应典仪也要进行修改,以太上皇为中心,向列祖列宗进行禀报、祭祀。朱慈烺可以委派大学士祭天,但祭祖的义务还是只能亲自履行,无法推卸。

  冬至大节过后,紧跟着就是春节元旦。从腊月开始人心思归,许多衙门也都开始轮值换班,好让路远的同僚早些回去。这种状况要一直延续到来年的正月十六过完上元节,自然也是不可能开学的。

  好在冬至之后无论是皇宫还是民间,都是喜气洋洋,家家欢乐,皇太子可以在宫中尽情撒野,一时也想不起来读书的事了。

  一年三个重大节日中还有一个是万寿节,也就是朱慈烺的生日。因为朱慈烺出生于二月初四,所以过完了上元节之后,喜庆还得延续下去。

  因为万寿节前后数日不许屠宰,而且不能审理刑名案件,所以大理寺刑庭法官只需请假数日,就能在家待到二月份再回京上班。百姓也只能提前备好肉食,以免在万寿节期间只有素菜下饭。

  也幸亏朱慈烺生在春寒时节,肉还放得住。若是生在盛夏,恐怕放过夜就臭了。

  隆景三年,就此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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