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皇庄?

  朱厚照兴奋微减,闭上嘴,半天不出声。【】し

  杨瓒没有着急,同样保持沉默,等候天子发问。

  滴漏轻响,足足过了一刻,朱厚照才道:“杨先生,此事关乎更大。皇庄之下还有两宫庄田,每年所出子粒,输内库之外俱奉孝两宫,实不能轻动。”

  双手负在身后,朱厚照面现焦躁,开始在暖阁内踱步。

  “朕登基以来,承运库太监屡次上奏,库银入不敷出。往年存下的谷物多充军粮,所余不足三成。”

  朱厚照停下脚步,下颌紧绷。

  “此前,朕令龙大伴细查内库,自弘治十四年,皇庄宫庄上交银两便逐年减少,勋贵功臣田税常年积欠,查抄犯官银钱稍可弥补,相较输出银粮,实是杯水车薪。”

  “朕无法,只得再设庄田。”朱厚照面上的焦躁变成苦笑。

  “朕为皇太子时,即有庄田千余顷。彼时只好玩耍,不喜读书,不知政务,更不知农桑。庄田出息多少,每年输入库房数额,全不在乎。现今……杨先生,朕的内库,当真快要见底了。”

  早朝之时,朱厚照之所以-暴-怒,一是朝臣妄图插手皇家私产,侵犯皇家威严。二是想起皇庄减少,功臣拖欠田税粮不交,内中猫腻,锦衣卫差得清清楚楚。

  弘治十六年的田税拖欠到正德元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不交全数,上交五成也是照顾天子颜面。

  结果呢?

  一粒麦子都不交!

  北直隶的皇庄由太监管事,纵使有贪墨,也不敢太过分。各地的功臣庄田,几乎是明着逃税。朱厚照正缺钱,如何不生恼怒?

  查功臣时,锦衣卫顺带查了朝中文武。看到指挥使牟斌呈送的簿册,朱厚照差点拆了东暖阁。

  “杨先生家中可有祭田?”

  “回陛下,有。”

  “可有私田?”

  “亦有。”

  “可交税?”

  “回陛下,杨氏族中田产数俱在官府有案,每年夏粮冬税不敢少交半斗。”

  “杨先生可知,满朝文武又是怎么做的?内阁三位相公,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家中田产几何?每年交税多少?”

  “这,”话题转到这个方向,杨瓒实在没有准备,“回陛下,臣有耳闻,然知之不详。”

  “杨先生耳闻为何?”

  “陛下,臣……”

  杨瓒苦笑,这是又给他挖坑?

  知道熊孩子不是故意,可踩进去当真要命。

  “杨先生不说,朕来说。”

  朱厚照握拳,狠狠磨牙。

  “无论多少田亩,全部不交税!”恨声在暖阁内回响,带着无法压抑的怒火,“一分银子不交,一粒粮食不缴!”

  朱厚照脸色涨红,对朝臣的不满,飙升到新的高度。

  “盯着朕的内库,妄图插手皇庄,就差明着说朕纵容内官盘剥小民。却不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皮有多厚!三日自省,都省到哪里去了!”

  “陛下息怒。”

  “息不了!”

  “……”

  还是别劝了,越劝火越大。

  估计这段日子没少受气,否则也不能这样。

  杨瓒垂下双眼,决定保持沉默,等天子第二波火气发完再说。

  “不提旁人,单是去年查抄的犯官,田亩数便与官衙存档对不上。”朱厚照咬牙切齿,双眼冒火,“弹劾厂卫无法无天,滥造冤案,好!朕让刑部大理寺彻查。结果能?罪名不变,报上的赃银和田产全都对不上!”

  “他们怎么敢?当朕是聋子瞎子,还是仗着法不责众,以为朕不敢抄他们的家?”

  “寒门学子,为官数载即有良田百顷。自身贪墨不算,更托庇族人邻里逃税。半点不念国事艰辛,只顾中饱私囊,妄称什么国士良臣,说什么一心为国,全都去他……”

  “陛下!”

  杨瓒不能不出声。

  天子发火无碍,气急了,让锦衣卫拿着驾帖抓人也是无妨,爆-粗实不可取。一旦成为习惯,离开乾清宫,在朝堂上喷出一两句,事情怕会不好收拾。

  换成圣祖高皇帝或者太宗皇帝,盘腿坐在龙椅上-爆-粗,对着朝臣的脸喷唾沫星子,也没人敢出言指摘。

  这两位马背上的皇帝当真会杀人,而且一杀就是一片。

  朱厚照肖似太宗,到底不是太宗。

  即使要骂,也不能过于粗-俗。读书人之乎者也,骂人不带脏,杀人不见血,或许该找个合适的时间,给天子仔细讲解,深刻剖析一番。

  至于事情传出去的后果,杨侍读耸耸肩膀,全无在乎。

  虱子多了不怕痒,已经登上言官的黑名册,名词提升几位,也是无妨。

  被杨瓒止住,朱厚照没有继续说,却也没有半分窘态。

  “朕口不择言,杨先生就当没听见吧。”

  朱厚照的行事风格,杨瓒早有体会。自发现包着《论语》封-皮的《莺莺传》,对这位的脸皮厚度就不抱希望。

  “陛下怒从何起,臣能理解。”杨瓒道,“然积弊已久,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还请陛下戒骄戒躁,徐徐图之,必有得偿所愿之日。”

  朱厚照点点头,闷声道:“杨先生的话,朕不是没想过。只是心里憋气,痛恨表里不一,渎货无厌之徒!背地里受赇枉法,殿前还敢振振有词,真以为朕不知道内情,拿他没有办法?”

  杨瓒没有出言。

  官久自富,不说百分之百正确,却能概括现下庙堂风气。

  严刑峻法,灭不除贪婪。

  举起屠刀,杀不尽贪官。

  圣祖高皇帝杀了半辈子,照样没有多少效果。若泉下有知,知道满朝文武身家,估计会被再气死一次。

  “说朕纵容内侍无法,朕就一切依祖宗之法。”朱厚照哼了一声,道,“杨先生不在京中,应不晓得,单是上月,就有不下二十名京官及家眷违法,被下诏狱。”

  “陛下-欲-复行圣祖高皇帝之法?”

  “对。”

  “为给朝官一个教训?”

  “杨先生果然知朕!”

  “……”

  杨瓒忽然发现,自己遇到的坑还不算太深。

  “对了。”

  朱厚照忽然转头,“杨先生要和朕言皇庄之事,怎么会说到这里?”

  “……”是他愿意的吗?

  “如朕先时所言,内库无银,皇庄实不可废,更不能交由户部掌管。”朱厚照道,“朝中文武多不交税,库房里的金银怕是比朕都多。将皇庄交给他们,朕等着要饭吧。”

  杨瓒苦笑。

  朱厚照说话当真是百无禁忌。前头拦住,后头又出岔子。好在殿中只有两人,刘瑾丘聚都在门外守者,否则,天晓得明日早朝会是什么情况。

  “陛下,臣之意,并非裁革皇庄,是请宫中重新调派庄田管事。”

  “哦?”

  朱厚照起了兴致,顾不得发火,忙道:“杨先生快说。”

  “臣遵旨。”杨瓒道,“皇庄内管事职责,臣并不十分了解,只知一人独管,不如两人共管;两人同理,不如三人分权。增设两名管事,不敢言万全,彼此牵顾,总会有些作用。”

  “三人分权?”

  朱厚照眸光微闪,没有急着发问,让杨瓒继续说。

  “荀子语,人生而有好利。”杨瓒道,“世人皆有好利之心,为名,为权,为钱。”

  防意如城,人己一视,正因少,才显得珍贵。

  晋身朝堂,在仕途中打滚,能达到这个高度,不能说没有,实是凤毛麟角。

  “庙堂之上如此,山水之远亦如此。”

  “臣年少之时,终日苦读,不知田亩稼轩,若将稻麦放在眼前,恐都分不清楚。如要臣做文章,可几息书就。下田耕种,实在是为难。分不清种子,不识得节气,待秋收之日,怕是会颗粒无收。”

  “杨先生分不出稻麦?”

  杨瓒诚实摇头。

  “朕却是知道。”朱厚照很是骄傲,昂着下巴道,“每年年初,父皇都要祭祀先农,下田耕种。朕捡过稻穗,扶过车犁。今年起,将亲祀农神,杨先生随驾,不妨仔细认认。”

  “是。”

  杨瓒无奈。

  和朱厚照说话,稍不注意就会被带歪,当真要小心。

  依朱厚照的形貌,幼时必是个白胖娃娃,玉雪可爱。穿着缩小版的大红盘龙常服,提着竹篮,跟在弘治帝身后捡拾稻穗……不能想了,掐皇子什么的,很是大不敬。

  “臣举此例,实为禀奏陛下,读书人善笔墨,习武者惯用刀-枪,管农桑者本应识田。如臣一般,不识稻麦,不认稼轩,必不能管理农桑。”

  朱厚照收起轻松神情,面现沉思之色。

  “皇庄出产逐年减少,天灾是一则,管事不识农事,未必不是因由。臣相信,派遣至皇庄宫庄的中官,为天子信任,必也对天子忠心耿耿。但是,”杨瓒话锋一转,“如其不能识人,不晓稼轩,被庄头等欺瞒,纵有赤城之心,也愧负身担之任。”

  “杨先生是说,管理庄田的中官被下人欺骗?”

  “臣只是做比。”杨瓒道。

  管理皇庄的宦官不贪?

  杨瓒脑子发抽才会作此保证。但他相信,再贪也有限度,大头依旧属于天子。

  宦官不同朝官,后者事发,还能在刑部大牢挣扎一下,千方百计保住性命。前者惹来天子怒火,诏狱都不用过,分秒被捏死的命。

  杨瓒举出此例,目的不是为让朱厚照治-贪,而是为下边要说的话做好铺垫。

  思考片刻,朱厚照点点头。

  “杨先生所言有理。管理皇庄之人,应选擅农者,否则被骗都不晓得。”

  “陛下圣明。”杨瓒笑道,“另外,皇庄出息不丰,同所种稻麦粮种怕也有关。陛下不妨下令,选老成扶犁之人,筛选培育良种,分出庄田耕种。得高产稻麦,一可丰皇庄出产,奉孝两宫,二可济贫弱小民,彰天子仁德。”

  说几句话,就要顺毛拍上一拍,真心累。

  “朕明白了,可还有?”

  “汉时,朝廷曾遣使臣出使西域,带回瓜果菜蔬及香料种子,被民间广泛种植。太宗高皇帝年间,船队出海也曾载回紫檀等良木。”

  终于要道出真实意图,杨瓒颇有几分紧张。

  “臣归京时,曾在城中见到多名番商。可见,国朝虽未遣使,番商却从未曾断绝往来。”

  “杨先生是说?”

  “臣曾闻,海外有粮,亩产高于稻谷黍麦。可许番商以利,令其遍寻粮种,于皇庄内试种。如能寻到丰产良种,解军饷之急,民生之困,陛下当功比汉武唐宗,必为万世称颂!”

  估算现下年月,美洲的金银和作物应已开始流入欧洲。土豆需要改良,玉米的话,有种子就能成长。

  杨瓒对农业不熟,但后世的高产作物,却是知道几种。

  在灯市见到的几个大胡子番商,不似欧洲人,更像是往来海上的-中-东-人。有钱能使鬼推磨。由他们做中间商,效率远高于组建船队,自行出海。

  重要的是,短时间内,用不着和满朝文武打嘴仗。

  如果说动朱厚照,提前将高产作物引入大明,应对后续的天灾*,多多少少,总能多几分把握。

  必须感谢弹劾皇庄的王御史,不是这位仁兄,杨瓒还想不起这件事。只能说机缘巧合,无心之下,给杨瓒送上梯子。只要牢固不断,借力向上爬,已是必然。

  朱厚照被杨瓒说得热血沸腾。功比汉武唐宗,为万世称颂,想想就很激动。

  自外邦引入粮食倒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在皇庄耕种。万一走漏消息,又会被言官喷口水。

  看出朱厚照的犹豫,杨瓒上前半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讲述一番。

  朱厚照舒展眉心,眼睛越来越亮。

  “杨先生以为有用?”

  “臣以为有用。”

  “好!”

  朱厚照痛快拍板,就这么办!

  “陛下英明!”

  杨瓒行礼,告诉自己,放心还早。只是迈出第一步,其后必有更多阻力,必要振作精神,才能同某些爱好挑事的同僚大战三百回合。

  熊孩子犯熊,冒险陪上一回,又有何妨。

  为胸中仅存的热血,杨小探花握拳,拼了!

  正德元年,正月庚子,杨瓒回京第三日,天子驾临奉天殿。

  受够西角门的逼仄,接到换地早朝的口谕,文武群臣无一人反对。

  御阶前,站着一身蟒服的谷大用。

  昨日,杨瓒上请完毕,顺带又抽刘公公一顿。谗言惑君,不将天子带向正道,两罪并罚,抽得比上次更狠。

  朱厚照没有阻止杨瓒。

  经过杨侍读的一番剖析,朱厚照骤然发现,在胳膊不够粗之前,尝试和群臣掰腕子,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就算赢了,也会疼上十天半个月。

  身为天子,本应是操控棋局之人,撸袖子亲自下场,实在不够明智,完全是傻到冒烟。

  不承认自己犯熊,错的必须是旁人。

  想到刘瑾几番“进言”,朱厚照差点亲自动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刘公公这顿抽都是“实至名归”,半点也不冤枉。

  于是乎,“短暂”间隔之后,噩梦成真,刘公公二次脸肿,复成猪头。

  据言,因样子过于凄惨,司礼监王提督都生出恻隐之心,对下边的人发话,在消肿之前,轻点收拾。

  轻点下手,而不是不下手。

  刘瑾关在屋里,对着墙角垂泪。

  想干点坏事,怎么就这么难?

  姓杨的是他今生最大的克星,没有之一!

  “天子升殿,跪!”

  比起刘瑾和张永,谷大用的声音少去几分尖锐,听着还算顺耳。

  杨瓒随群臣跪拜,起身时不小心按到前臂,好悬没有呲牙咧嘴。

  抽人是个力气活,想要可持续发展,必要勤加练习。

  大殿之上,文武皆以为将继续昨日“议题”,要么天子-暴-怒-甩袖,要么又有几个倒霉蛋被大汉将军拖走。

  不料,朱厚照改换作风,雷厉风行,不给群臣开口的机会,先一步令谷大用宣读圣旨。

  “天子敕:召前总镇两广地方太监韦经还朝,查贪污税银,依律严惩。”

  “召镇守江西太监董让,镇守蓟州太监刘琅还朝,交司礼监法办。革镇守山东太监朱云,镇守陕西太监刘云三年禄米。”

  “命锦衣卫严查各地镇守太监,凡有贪酷扰民,斥而不改者,俱押解还京,别选廉正者代之。”

  首道惊雷-炸-响,群臣尚来不及反应,谷大用已开始宣读第二道旨意。

  “敕刑部大理寺,联合锦衣卫东厂,严查选婚太监违法之事。各府州县,凡有女子举送,当地选婚太监,衙门官员,俱要严查。证据确凿,当究治其罪,绝不姑息!”

  圣旨宣读完毕,谷大用退到一侧。

  俯视群臣,朱厚照开口道:“皇庄乃天家私产,管事放纵下人违法,收取过往货税,朕已下令锦衣卫彻查。凡参与者,内侍法办,余者交送当地府衙。”

  不等群臣出声,朱厚照抛下又一颗惊雷。

  “昨日,闻王卿家所言,朕甚感民生之艰。”

  故意顿了一下,等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朱厚照才接着道:“自今日起,凡皇庄所在,留内官三人管理庄田内事。另设校尉十人,力士数名,由南北镇抚司调拨,盘查宁晋、静海、永清等县官道。凡-私-设关卡一律废除。滥收货税路税尽皆交还,涉事之人严惩不贷!”

  殿中落针可闻,朱厚照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杨先生不说,他还不晓得,各地官府衙门,除正税上交朝廷,杂税多留库房自用。

  皇庄向来往商人收税,的确不对。府州县衙门雁过拔毛,不只商人,农人的几个铜板都不放过,更是大过。还有脸说朕昏庸?

  弹劾皇庄管事不法,好,朕处置!

  向往来客货收税触犯律条,好,全部废掉!

  只是朕不收,皇庄所在地的官衙也要仿效而行。谁敢收,被锦衣卫查到,统统剁手!

  哭穷?

  朕不管。

  谁上疏弹劾的找谁去。

  站在文臣队伍里,杨瓒低着头,表情肃然,目光清正。对于给天子出了这样的主意,全无半点负担。

  事实上,如果不是下手有点狠,抽得刘公公无法见人,他倒想推荐刘瑾出任宁晋县皇庄管事。

  一来,把这颗钉子从朱厚照身边启走。二来,以刘公公的手段和韧性,对付当地官员当是绰绰有余。

  甭管是好是坏,只要用处得当,都能发光发热。

  无奈,下手有点太快,刘公公有段日子不能见人。

  杨瓒抿了抿嘴唇,颇有些遗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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