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朱厚照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乐—文

  谷大用和张永只能眼睁睁看着,急得嘴上起泡,全无办法。

  想请杨瓒救急,却遇上元节休沐,天子不上朝,连弘文馆都停了,压根见不到人。

  出宫?

  没有天子口谕,哪个中官宫人敢随便走出奉天门,绝对是嫌命太长。

  “多调些营兵,再和司礼监透个信。”

  搬不来救兵,只能从他处想办法。

  “近些时候,王提督受了寒气,起不得榻,正用汤药。遣人告知戴掌印,调来东厂的番子,好歹多一重保障。”

  “只能这么办。”

  两人商量时,没有避开丘聚高凤翔等人,只将韦敏排斥在外。

  十二监中官,安排到各殿侍奉,各有各的圈子。

  张永等都是文华殿老人,几乎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战战兢兢,熬过上千个日夜,才有今天。

  韦敏算哪颗葱?

  实打实的半路出家,刚调入乾清宫,就在天子跟前伺候,自然让张永等人看不顺眼。

  如此一来,双方自难亲近。

  加上韦公公胸怀抱负,力争上游,前几日还抢了丘聚的差事,和杨侍读搭上话,理所当然,引来更大不满。

  “先来后到,总要有个章程。咱们这样的,才在天子跟前露几回脸?一个内官监来的,敢抢在前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外廷同内廷不睦,互相看不顺眼。各自内部同样不是铁板一块。

  面对外力,尚能团结,一旦外力消失,顷刻土崩瓦解。

  天子身边的位置有限,有人占住,必有人要期望落空。

  张永和谷大用先后被调入司礼监,任显武营和神机营监枪官。现下只是少监,日后必能再升。

  只要占住天子身边的位置,不被他人取代,等到王岳戴义出宫荣养,坐上提督掌印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先时有刘瑾,两人总有几分提心。

  现下,刘公公接连敲打收拾,形不成多大威胁。两人得天子宠幸,又同杨侍读交好,脚下的路必定越走越宽。

  丘聚高凤翔等人则不然。

  不比刘瑾舌灿莲花,也不如张永善察言观色,更不及谷大用一身力气,除了不长胡子,和军汉没多少区别。

  想得天子看重,实在有些困难。

  想另辟蹊径,寻些机巧的物件给天子解闷,或想些新奇的玩法引天子开心,都要再三思量。

  事成便罢,事情不成,又引得天子荒废朝政,刘公公就是他们的下场。

  日思夜想,想破脑袋,始终无法开窍。

  百般无奈,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对天子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打个饱嗝都要问上五六遍,以示忠心。

  问得多了,还被天子嫌弃。

  “啰嗦!”

  瞧瞧,想得天子一个笑脸,究竟有多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

  韦敏横空出世,调入乾清宫,被天子授予武职。

  丘聚高凤翔等人顿感威胁。无法赶走韦敏,唯有向谷大用张永低头。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当前“地位”,不能被后来者挤下去!

  同是出身文华殿,虽不能称兄道弟,到底有几分香火情。几人凑到一处,连番合计,不能撵走,干脆-孤-立!

  “冷着他,少让他往陛下跟前凑。”

  此计一出,韦敏彻底沦为乾清宫中的隐形人。

  除小黄门和束铃,稍有地位的宦官,压根不同他说话。迎面遇上也是鼻孔朝天,连眼神都欠奉。

  被人无视的滋味并不好受。

  韦敏咬牙扛住,坚决不示弱。寻到机会,还同杨瓒说上了话。

  自听过杨瓒讲学,他便立下宏愿,如果天子能遣船队出海,他必要随船。

  在神机营中任监枪官很了不得?

  只要识得火铳,谁都能做。

  他的目标,是太宗和宣宗年间,先下东洋、再下西洋的三保太监!

  率庞大船队远航番邦,宣扬国威。以宦官之身,名流史册,为后世称颂。

  仅是想想,韦敏就很激动。

  相比之下,被他人孤立又算得上什么?

  天子果决刚毅,有太宗皇帝遗风。杨侍读乃不世出的贤臣,必能辅佐天子,中兴大明盛世!

  韦敏坚信,只要耐心等待,必有得偿夙愿的一日。

  在那之前,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必须顶住!

  韦敏目标远大,十分想得开。遇张永谷大用等人气不顺,更会自动避开。坚决不给对方机会,寻错将他赶走。

  故而,上元节,天子欲偷溜出宫一事,他是半点不知。临到当日,听到十二监赐宴,不必当值,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听天子赐宴群臣,没听说过赐宴宦官。

  纵是佳节,赏赐金银也就罢了。

  赐宴宫中,不怕言官讽谏?

  “天子恩德,赐宴十二监。韦公公自行即可,这里有咱家伺候。”

  丘聚笑得和气,全无半点心虚。

  越是这样,越让韦敏疑心。

  平日里遇到,都是鼻孔朝天,冷着一张面孔,今时今日,却是这般和善?

  背后一定有问题!

  韦敏袖着手,同样面上带笑,暗地里打量丘聚。

  怎料对方做好充足准备,压根看不出什么。更连声催促,不给他深思的余地。

  “韦公公还需快些,掌印陪宴,去晚怕不合适。”

  “丘公公不去御用监?”

  “咱家奉皇命,留在乾清宫伺候。”丘聚笑道,很有几分得意。

  “咱家知道了,多谢丘公公。”

  明知有问题,却没法多问。

  韦敏行礼,叩谢天子恩德,带着两个小黄门,三四个束铃手巾返回内官监。

  沿途遇上几波人,均在仁寿宫和清宁宫伺候。

  知晓两宫下达同样懿旨,韦敏停住脚步,回望乾清宫方向,莫非真是他想多了?

  调走大部分宫人中官,朱厚照换上儒衫,在外面罩上一件宽大的龙袍,起驾前往奉天门。

  为偷溜出宫,往灯市一游,朱厚照可谓煞费苦心。

  先说动两宫,赐宴十二监及女官各司。后下旨免上元节朝拜,令百官家中宴饮,无需入宫进贺。

  “上元节当日,赐宴鸿胪寺。”

  不是身边人提醒,朱厚照压根忘记,鸿胪寺里还住着朝鲜和安南使臣。

  “三天两头来人,烦是不烦!”

  写完圣旨,加盖宝印时,想到设宴靡费,朱厚照很是不满。

  番邦进献方物,遵礼节朝贡,他自是乐意接见。

  以朝鲜李氏为代表,三天两头来一趟,大事没有,小事一箩筐,当真是烦人。甚者,住下就不走,厚着脸皮在鸿胪寺混吃混喝。

  临走之前,更要厚皮老脸请赏。

  朱厚照对自己人大方,对外人却不一样。又有杨瓒敲边鼓,对这些番邦使臣更是看不上。

  送来三瓜两枣,大米都能按粒数,请赏却是半点不客气,金银绸缎、珍珠美玉,什么值钱要什么。

  明摆着占便宜,当朕是傻子?

  相比之下,朵颜三卫偶尔起刺,到底实在。不赏绫罗绸缎,也没有涎脸涎皮讨要。

  没有金银宝钞也没关系,能赏几口铁锅,回到部落也能交代。

  此非杜撰。

  弘治十八年,泰宁卫使者进京,上书请赏,白纸黑字,铁锅赫然列在第一位。

  安排好内外群臣,顺便圈住番邦使臣,按照计划,朱厚照摆驾奉天门。

  天子起驾,作为仪仗队,锦衣卫自要跟随。

  牟斌亲自登上城头,南北镇抚司同知佥事,千户百户,皆锦衣鸾带,戴乌纱帽,佩绣春刀,分立御道两旁。

  御驾过时,校尉挺直腰背,纹丝不动。

  朔风卷过,衣摆翻飞,袍角袖口的云纹似鲜活流动。

  申时末,城头点燃火把。

  钟鼓齐鸣,奉天门大开。

  京城百姓,外来商人群集城门下,仰望城头上的云伞云盖。

  在朱厚照出现一刻,众人俯地跪拜,如潮水一般,山呼万岁声不绝,俄而融入钟磬之声,震耳欲聋。

  京城之内,万千灯火点亮。

  东安门外,各色彩灯斑斓闪烁,组成蜿蜒长龙,似欲腾空而起,翱翔天际。

  “陛下万岁!”

  “万万岁!“

  高呼声不绝。

  站在城头,朱厚照脊背挺直,立如苍松。

  双眼湛亮,下颌绷紧。脸颊浮现红晕,激动万分之下,竟然忘记礼部进上的祝词,上前一步,扬起右手。

  欢呼声更大。

  牟斌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天子高举双臂,兴奋得用力挥舞。

  足够亲民,威严全无。

  少年天子激动不已,为让百姓看得清楚些,甚至想要跳上两步。

  张永和谷大用眼疾手快,双双扑上,拼命拉住龙袍一角。

  不说祝词,不算什么。双臂挥舞,也说得过去。

  崩豆似的跳高,坚决不行!

  从圣祖高皇帝开国,从太宗皇帝迁都神京,历代先帝,哪怕最荒唐那位,也没这么干过。

  有失体统不算,万一脚下没站稳,磕碰到哪里,城头这些人都要掉脑袋。

  “陛下,陛下小心!”

  张永小声叫着,希望朱厚照能冷静点。

  可惜山呼声过于庞大,张公公扯开嗓子,也如蚊讷一般,朱厚照压根听不见。

  百般无奈,张永谷大用只能对视苦笑,牢牢拽住龙袍一角,打死也不放手。

  好在腰带系得紧。

  不然的话,这么大力气,龙袍必定会被拽掉。

  “陛下万岁!”

  城楼下,几名壮汉混在人群中,随百姓一起高呼,目光却频频闪动,紧盯在不远处的几名番人身上。

  “大哥,动不动手?”

  “盯准了?”

  “盯准了。”

  “好。等人群散开,趁乱挤过去。”

  “大哥,东西八成在那个白衣番人身上,不如……”

  “三个都带走。”为首的汉子低声道,“记住,绝不能在城内杀人。找到东西,将人敲昏带出城外。他们身上有路引,路上能顺当些。”

  “大哥放心。”

  汉子点头,又道:“今明两日京城皆不宵禁,城门不关,何必这般费事。只要取来东西路引,直接到城外埋了,岂不干净。”

  “老五闭口!”

  无需为首的汉子斥责,一名脸上横贯三条刀疤的汉子道:“东西抢来,你会看?”

  “三哥可是秀才。”

  “秀才?秀才也读不懂番人的字。”汉子道,“敢自作主张坏事,误了大家发财,不用大哥下令,我先卸掉你两条胳膊!”

  “晓得了。”

  虽不情愿,老五也只能咬牙点头。

  几人不再多言,在人群中散开,从三个方向盯准番商。

  彼时,城头钟鼓声渐停。

  朱厚照停止挥手,兴奋感微减,终于想起礼部敬上的贺言。

  “谷伴伴,念。”

  “奴婢遵命。”

  天子不蹦了,张永和谷大用长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无论如何,头总算保住了。

  张永俯身,为天子整理衣摆,谷大用展开圣旨,高声念道:“天子敕:上元佳节……”

  城门前,人声寂静,百姓皆躬身在地。

  正向番人挤去的壮汉动作稍慢,立在众人之间,极是显眼。

  事先安排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役,如跟在螳螂身后的黄雀,找准目标,彼此打了手势。

  敕令宣读完毕,人群再次山呼万岁,久久不愿散去。

  在人群后方,儒衫方巾的杨瓒谢丕等人,由家丁护卫,静观其变。

  “杨贤弟,天子真会出宫?”

  “谢兄智计在握,何需询问小弟?”

  谢丕眸光一闪,杨瓒动作更快,在谢状元动手前,先侧身让开两步,躲到顾榜眼身后。

  吃一堑长一智,再吃亏,当真是脑袋被门夹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我……”

  谢丕被气得咬牙,当初为何看走了眼?

  什么沉稳厚道,全都是x!

  一气之下,谢状元爆了粗口。

  幸亏谢阁老不在当场,否则定会气得吐血。

  吐完之后,手持家法,逮住谢状元,必须腿打折。

  能官至内阁,即便不如李东阳身手了得,也不比刘健为人剽悍,总要有几分看家本领。愤怒之下,下手难免会重些。身为源头,杨瓒八成也逃不过,必要挨上几下。

  伤上加伤,日子怎能好过。

  谢阁老不在,当真是万幸啊。

  杨瓒四十五度角望天,发出一声感叹。

  一切为了大明,谢阁老还当节哀。

  城头上,朱厚照斥压抑住满心激动,按照预定计划,离开城楼,登上御辇。

  张永谷大用紧随在旁,牟指挥使本想跟随,被天子挥退,只能遵旨,另遣人护送。

  “恭送陛下!”

  天子起驾,众人皆躬身行礼。

  朱厚照握紧拳头,不停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千万不要紧张,稍有不对,就会在牟斌眼前露馅。

  御辇走远,牟斌直起身,皱紧一双浓眉,没想到,真被杨侍读猜对了。

  “顾卿。”

  “属下在。”

  “东安门那里,都安排好了?”

  “回指挥,皆按计划行事。”

  “多遣十人跟着天子。”牟斌顿了顿,道,“非必要,无需让天子发现。”

  “遵命!”

  “显武营,”提起内卫,牟斌有些不以为然,“都遣人看住,免得帮不上忙,还要碍手碍脚。”

  “是!”

  顾卿领命,离开奉天门。

  今夜不宵禁,宫城皇城,俱是灯火通明。

  街头巷陌,花天锦地,车马如龙。

  男来女往,熙熙攘攘,摩肩如云。

  靠近东安门,灯火辉煌,热闹更甚。

  摊位一个接着一个,彩灯一盏连着一盏。

  从街头望去,灿如繁星,五彩斑斓。交相辉映,更显光华夺目。

  每盏彩灯前,都有两三少女驻足,莺声燕语,妆点鼎沸声嚣,钗环彩裙,尽显红飞翠舞。

  南北各地的商人,说着官话方言,各举彩灯,吸引人群在摊位前停留。

  制灯的工匠耗费心思,翻新各种花样。

  绘在灯上的人物像,个个栩栩如生。

  美人峨眉娇颜,武将怒目虬髯。老者慈眉善目,孩童粉妆玉润。

  走马灯转动,一帧帧典故在眼前流动。或文人作揖,或武将策马,大有意趣。

  杨瓒行走在摊位间,看到一盏四面绘着美人的彩灯,灯匠别出心裁,美人相类,膝边繁花各不同。随轮轴转动,仿佛花开花谢,历尽春景夏荣。

  “杨贤弟。”

  正看得入神,肩头忽被人拍了一下。

  “看那边。”

  顺谢丕所指看去,杨瓒禁不住抽动嘴角。

  还真被这小屁孩跑出来了!

  同行几人互相看了看,神情都有些复杂。

  “事已至此,我等当依计划行事。”

  杨瓒压低声音,谢丕和顾晣臣微微点头,王忠和严嵩更不会反对。

  天子想出宫,十成十拦不住。

  为保万无一失,暗中有锦衣卫东厂,明里则安排长安伯府和学士府的家人。

  杨瓒和谢丕几人,负责同天子“偶遇”。

  遇上后,必要步步跟紧,绝不能让朱厚照溜掉。

  天子想玩,就让他玩。

  怎么玩,到哪里玩,必须仔细思量,制定最佳路线,确保不出丁点差错。

  见到杨瓒,朱厚照半点没有偷溜出宫,被人-撞见的尴尬。反举起一盏钟馗捉鬼彩灯,高兴道:“杨侍读,真是巧!你瞧这个,比宫灯更要精巧。”

  杨瓒:“……”

  这是被抓包该有的反应吗?

  谢丕顾晣臣同样被闪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

  正无语时,人群中突起一阵-骚-乱。

  数个摊位接连掀翻,三名番商高呼着,奋力冲开人群,跑向巡视的顺天府衙役。

  “求命!”

  发音不准,引起的-骚-却是不小。

  为免人群出现混乱,潜-藏在暗处的力士番役打几声呼哨,立刻动手,将追逐的两波人当场拿下。

  “带走!”

  顺天府衙役挥舞着铁尺,勉强挤过来,人已经抓住,混乱业已平息。

  张永和谷大用的心提到嗓子眼,双腿都在打颤。万一冲-撞-到天子,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杨瓒几人也是冒出一头冷汗。

  怕有事,偏偏有事!

  朱厚照不以为意,觉得稀奇,不是杨瓒拦着,当真会冲过去看热闹。

  番商和五名壮汉俱被押走,一名穿着绢布短衣,扮作灯匠的校尉走来,手里攥着一支两指宽的竹筒。

  “此乃番商携带,经查验,内中只有一张羊皮纸。”

  羊皮纸?

  朱厚照很是好奇,杨瓒也是一样。

  那几个壮汉,曾在客栈闹事,被杨瓒等亲眼目睹。其后遣人跟随,没想到,真发现了问题。

  他们的目的,竟是这三个番商。

  准确点说,是番商携带的羊皮纸。

  “此处不方便说话,福来楼距离不远,可暂作歇脚,还请陛下移驾。”

  急于知道羊皮纸上内容,朱厚照没有反对,同杨瓒等离开人群。

  待到楼中,掌柜送上热茶,校尉立刻关上房门,打开竹筒。

  羊皮纸被硝得很薄,看样子,着实有些年头。

  摊开在桌上,竟占据半个桌面。

  看着奇怪的字体和清晰的线条,谢丕顾晣臣尚无反应,杨瓒立时瞳孔紧缩,这竟是一张海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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