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亭所处之处三面皆是悬崖,仅一石与山道相连。站在亭中仰天而望,但见碧云万里;俯视平野,则有长江滚滚。
探着脑袋看了一回,见下边深谷陡壁,峻峭无比,薛蟠觉得有些眼晕,慌忙缩了回来。
徒凤羽侧首看了他一眼,复又将视线定在远处。山顶风疾,松涛阵阵,犹若虎啸。极目北眺,大江尽收眼底,千里沃野辽阔无垠。他虽素来自持,见此景致,胸中也不禁生出一股豪气。
“燕子骄立,石头虎踞;钟峰蟒伏,淮柳烟迷,几万里江山如画;炎黄力耕,大禹劳形;汤武挥戈,周公志决,数千年日月成梭。”
薛蟠眼皮儿微动,要说起来,他上辈子就不是个好好念书的。如甭说让他吟个诗作个赋,就单给他一本书册,好歹能念下来。但是一样儿,他好看电视,好看小说,好听故事,别的不知道,炎黄几个还是听说过的——三皇五帝么。
“王爷真是好兴致,找了这么个地方。不过要是王爷晚两三个月来,看到的景致就更好了。”
“那时候啊,这栖霞山上树叶子全都红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层林尽染,漫山红遍。才是好看呢!”
徒凤羽哑然失笑,自己这算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呢,还是算作明珠给瞎子看?
要薛蟠来说,哪里看不了风景呢?这里好也就是好在了这个亭子上。
的确,碧云亭处于虎山之巅,四下望去皆在眼底,别说什么景致优美的话,反正想有人来偷听,是不可能了。
他对徒凤羽没什么畏惧心理,相反,却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想要亲近的心态。
石桌上的玉石小香鼎已经撤了下去,不知何时换上了清茶细点。
薛蟠大喜,车上颠簸那么久,又爬了回山,他早就饿了。一点儿不见拘束地坐在徒凤羽对面,眼巴巴地等着他让自己。
徒凤羽轻笑,坐下端起跟前青瓷小盏,“你久在金陵,想必还是吃惯了江南的茶。顾渚紫笋,味儿还不错,难得是每年就那么产的有限,都是要进贡的,轻易喝不着。尝尝?”
顾渚紫笋,素有“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之誉。薛蟠低头看时,见那茶汤清澈澄亮,茶形灵秀,茶味鲜醇。未及入口,已觉沁人心脾。
不过,他正是饥肠辘辘之际,哪里有心思细细品一品这极品贡茶呢?一口干了,依旧眼睛亮晶晶看着徒凤羽。
靖王爷出身皇家,自幼便受到最为严苛的礼仪教育。此时一举一动,虽是率性,却是优雅非常。
薛蟠欣赏不来这些,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拨了拨盏中的浮茶,再慢条斯理地送到唇边。有这功夫自己一壶茶都喝了!
“那个……王爷,其实,这会子不早了。这荒山野岭的,不知道底下普云寺里有没有素斋卖?”
徒凤羽一怔,随即莞尔。这个呆霸王,性子倒真是直率。也好,跟他说话不必拐弯抹角,直来直去他倒是更能明白些。
“素斋自然是有,这也还没到饭时。且是不急。今儿我做东,算是还了上次你请我的席。”将桌子上的一碟子点心朝着薛蟠推推,“先垫垫。”
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
于是薛蟠瞬间觉得自己幸福了一半,又听他说的是“我”,而非“本王”,不禁笑眯了眼,“那我不客气啦。”
到底是做王爷的人,吃的东西味道都不一样。
薛蟠用一把精致的小银叉子叉了一块儿栗子糕送到嘴里,觉得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王爷,您出来还带着厨子啊?”
亭中只他二人,徒凤羽伸手敲了敲他的头,“先前没有,前儿才到的。是我七弟,他平日里比我讲究些,外头的东西他是吃不惯的。好吃?”
薛蟠猛点头。
碧云亭外,侯亭双手抱在胸前,闲闲地坐在一块儿石头上。下边儿早就着人拦着上来的人了,也不怕有人过来打搅。看着亭子里两个人,不禁无语。薛蟠是比比划划连吃带说,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家主子居然含笑听着,间或着点点头以示赞同?
青松翠柏缩脖端肩——虽说是自己的主子,可是这般又吃又喝又说又动的样儿,看了实在是……唉!
时近正午,山顶上阳光极为灿烂。透过明媚的光线,侯亭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小奸商的嘴一张一合,不禁纳闷:怎么塞了一嘴的点心,还堵不住呐?
等到清茶喝尽,细点也没剩下啥的时候,小奸商薛蟠也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致致地汇报完毕了。
徒凤羽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原本只以为是个心里透亮些的孩子罢了,谁知道听了他方才的一席话,胸中倒似是有些大沟壑似的。
“你说的生意场上的事情,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过,那书馆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还想开个学堂??”
“不是学堂啊。”薛蟠摇摇脑袋,“学堂什么的,暂时还不行。我一个商贾出身的,要是乍一说开办什么学堂书院,立马就能叫那帮子读书人喷死——要说这人就是这么怪呢。”
徒凤羽轻笑,“这原也是读书人的通病了。自古都说是商人不事生产,又说商贾重利轻义,他们却是从念书头一日起便讲究忠孝仁义,偏生商贾所行多为反其道,看不顺眼也就是自然的了。”
见薛蟠小眼神嗖嗖地朝自己飞过来,徒凤羽失笑,“我并不是说你。”
薛蟠“哼”了一声,“是有商贾轻义,可也有那天灾**的时候赈灾救人扶危济贫的。念书的人就都好了不成?不是也一般的有那些个偷鸡摸狗之辈?所以人都是很怪的,老鸹站在猪身上——看见别人看不见自己罢了。我如今这个主意,真要算起来,其实并不是一时就能看出什么好处来的。书馆既不是书院,并不是要去去教人怎么念书,也不是卖书的书肆。我想着,这天底下读书人多了去了,哪里都能是家里有余力的?不少寒门子弟因着家贫,连纸张笔墨都是困难的,更别提买些新书古书的了。开个书馆呢,一来方便了读书人看书。二来呢,可以定期弄个文会,限个题,彼此交流一番也好。再有往后若是发展大了,不独一处,便是天下多少个省多少个郡?都是可以设立分馆的。”
徒凤羽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茶盏上画着,“照你这么说,大把的银子花了出去,图个什么呢?”
“名儿啊。”说的口渴,薛蟠顺手抓起茶杯,看看里头,已经见底了,“我要说什么为了天底下读书人的话,那还不如放屁呢。先就是为了名儿。其次,王爷请想,一篇文章做的再好,终究欣赏的有限。那些古往今来的名篇名句为何能流传下来?文好是一个,再有也是念的人多了呗。咱们可以按月在各处搞个限题作文的,选出好的刊印出来,发到各地的分馆去,就跟朝廷的邸报似的。如此一来,各处士子交流往繁,文风昌盛之处固然收益,略为偏远之处也可更开士子眼界。岂不是好?再一个,只要是真心求学的,书馆里头的书只管看去。定期用新书将看旧了的替换下来。若是有家里贫寒些的,便送了他们也无妨。但凡在书馆里的活动,吟诗作赋也好,写文论文也好,书馆别的不管,清茶还可招待两杯的。”
“不过这事儿,我出面是断然做不来的。须得一位在文人中有声望的才行。况且……”
薛蟠目光灼灼,“这事儿说与王爷听,最好是王爷牵头儿——文人的笔比一般的刀子还厉害呢。”
他这个壳子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但是双目明亮,犹若秋日晨星。说到自己得意的打算,眉眼间更是一种别样的神采飞扬。不知道是天气热的,还是他说到了兴奋处,白净的小圆脸上竟是晕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水蜜桃……熟透了的水蜜桃!
望着薛蟠那张嫩的能掐出水儿来的小脸儿,徒凤羽终于忍不住了,往前倾了倾身子捏住薛蟠的脸,含笑道,“你年纪不大,哪里琢磨的这些个道道儿?”入手滑腻,徒凤羽忽然想到一个词——肤若凝脂。
“嘶……疼!”薛蟠不敢挥爪子去挠王爷,委委屈屈地瞟了他一眼,“这不是为着王爷声名着想么。”
聪明人不用把话说尽。
小奸商薛蟠要出银子,替自己邀买名声,徒凤羽有何不满意的?沉思了片刻,靖王爷动了动脑袋,“这事儿我放在心里。”
又叹道:“别的都可抛开,若是此事能成,那真是造福学子的好事。”
薛蟠打蛇随棍上,“那啥,王爷您看,我心里头想做的头一件就是这大事儿,一片心意,苍天可鉴呐。”
他没什么学问,不过投名状这事儿还是知道的。自己要让这位未来的皇帝看上眼,可不能光是会挣几两银子。那样的话人家找谁去不行?别处不说,隔了一条江的扬州多少大盐商呢,拎出一个来也不比自己家底儿差。
苦思冥想地挤出了这么个主意,看样子还挺合人家心意,薛蟠心里得意了,嘴角咧的也更开了些。
“冒什么坏水儿呢?”徒凤羽心里盘算着薛蟠所说的书馆之事,抬起眼皮就见他笑得贼眉兮兮,“要说什么?”
“……那啥,想跟王爷讨两个人用么。”薛蟠对着手指,一副好孩子状,“我家妹子大了,我又没时间管她,想找一两个懂规矩知礼数的人去她身边儿指点着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桥夕和沙子的地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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