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譬如昨日事事休(五)

  “他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狠心!”

  神医反过来朝她瞪眼,骂骂咧咧一通。

  姬妧眼里闪过一丝困惑,骤然站在房间门外,“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医恍然明白过来,顿时朝着屋里大喊了一句:“喂,臭小子,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没告诉她?”

  屋子里十分安静,过了半晌,也没有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神医站在姬妧的对面,只管摇头。

  姬妧目光渐渐灼热,一眨不眨地瞪着神医说:“既然他不告诉你,那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医闷哼了一声,不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好,臭小子不肯说,那让老头子我来告诉你,你身上的毒日积月累早就进入五脏六腑了,毒气攻心若要按寻常的法子来解那就是无药可医,所以呢老头子我换了个法子,而你身上的毒之所以能够慢慢清除,那是我用臭小子的心头血救了你。”

  说着,神医摇了摇头,“现在你明白了吧?”

  姬妧一脸茫然,仿若收到刺激后一下子无法恢复过来,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神医瞅着她脸上的狐疑之色,分明是阴晴不定的,顿时没好气地补了一句:“若不是用这个法子,恐怕你早就去见阎王了!”

  姬妧扶着门框往后趔趄了一步,身子的重心也全部朝门框移过去,“你说是他救了我?”

  “怎么了?”

  神医斜眼瞅了她一下,嘴一歪,对她这反应十分不满,“你还不乐意?”

  姬妧脸上透出几分苍白,她闭了闭眼,默了一瞬,然后缓缓开口道:“我宁愿他不要救我。”

  神医眼睛眨了眨,神情十分错愕,最后忍不住叹气道:“我老头子见过的痴男怨女也很多,就属你们两个人的关系最摸不着头脑,你这样子倒不像对他有情意,宁愿死都不乐意让臭小子救呢!不过臭小子对你——”

  灼热的目光投递过来,他感觉那乌溜溜的眼眸里一闪,不知为何,他骤然就改变主意,话锋一转,悻悻然道,“倒是早就料到了,难怪一直不说呢!”

  听到他的话,姬妧情不自禁地看了屋子里一眼,眼神却是渗透着苦涩的,仿佛有些勉强,“我和他的关系,别人弄不清,连我自己大部分时候都是糊里糊涂的。”

  神医一拍大腿,头疼,不愿再理会这些理不清的纠葛,“算了,老头子也不爱管这些事,我还是先去看看臭小子死透了没有?”

  姬妧心里一抖,脸色倏地绷紧了。

  “他不可能这么容易死掉的。”

  想也没想,话就从嘴里给冒出来。

  神医不爽又被人给把话驳回去了,先是那个杀气腾腾的冷情,然后又是冷若寒冰的杜轻寒,这会儿连小姑娘都如此了,不由一哼,“嗬,是人就会死,这世上不管有多么出类拔萃的人,迟早都有化作粪土灰飞烟灭的那天,臭小子就算再厉害也是个活人,不过是血肉之躯而已,为什么就不会轻易死了?”

  姬妧一滞,犹如当头一棒敲在脑门上,她仿若有所感觉,一瞬间枯竭的泪水就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从脸颊上哗哗地滑落下去。

  “诶——”

  神医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语气太重了,唉声叹气的不停,“老头子说的是大实话,你咋就哭了呢?”

  姬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倚靠在门框上默默地掉眼泪。

  “哎呀,臭小子没死透,老头子还是能够把他救回来的,你别哭啊——”

  神医气得手忙脚乱,姬妧茫然地抬头看着他,然后摇头,泪水却无法停止。

  “你究竟是怎么了?”

  姬妧猛地摇头,抽噎了好几下,然后断断续续道:“你去救他吧,我没事..”

  “我去把臭小子救活,那你答应我,可不许再哭了!”

  神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提条件。

  姬妧咬着嘴唇,拼命点头。

  说着,神医就急匆匆地跨进房门,一眼就瞧见榻上躺着的男人,胸口的血渍面积越来越大,肯定是伤口又裂开了,神医气得想打人骂人,偏偏就打不得,而且对方闭着眼睛显然是太累已经陷入昏迷状态,骂也没有用。

  “唉,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臭小子你的?!”

  说着,神医从腰间的布袋里拿出一些药来,然后迅速地拨开男人的衣衫,点了几处穴道,然后在血肉模糊的伤口出洒了药粉,片刻之后,那些药粉凝固了血痂,伤口的血才渐渐止住了。

  姬妧端着一盆清水进来时,神医已经收好自己的药瓶子放回布袋里,然后指着伤者袒露的胸膛,说:“你这有没有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件穿上。”

  姬妧愣了一愣,眼光不由朝男人的胸口看过去,可怖的十字刀口,皮肉微微外翻,而伤口殷红色渐渐浓如黑色的血可以看出伤口很深,她瞪着那伤口,仿佛直接看见一只手将他的心从里面慢慢掏出来一样,一瞬间眸内剧缩,额头冷汗直冒。

  半晌之后,她听到一个飘浮的声音,仿若不是自己的,“我这里没有男人的衣衫。”

  神医不理会她的借口,眼角一挑,“难道让他的伤口就这样一直露在外面?”

  姬妧哑然。

  神医义正言辞分明就是觉得她亏欠了对方,而她的确如此,可是她依然没有办法心平气和。

  “那我去凤惜的屋子里看看。”

  说完,她垂着头,默然地离开了房间。

  姬妧在白凤惜的房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所幸最后找到一件男人的衣袍,半旧的月白色,隐隐约约透出一丝药草味。

  心下了然,姬妧不由微微叹气,原来这世间并没有所谓的看开放下,一切看开放下都是看不开和放不下,看似洒脱淡然,不过是被隐藏起来,在心里慢慢的疼,慢慢的忍耐,然后慢慢的服输。

  “这不是有了吗?”

  神医瞅着她手上的衣袍,意有所指,“你不用心,不尽心,自然什么都是没有的。”

  姬妧不搭腔,也不理会。

  她慢慢走到榻前,凝视着安静的俊容,手里抖动了一下,然后施施然半蹲下身子去脱男人的上衣。

  神医识趣地站起来,退到一边去,“老头子还有事要做,先走了。”

  说着,不等姬妧回应,他就非常迅速地离开了。

  少了一个人,姬妧反倒没有之前那样的拘谨,更何况男人昏迷不醒,整间屋子仿若就只有她一人。

  将清水端过来放在桌上,她从衣架上取下手巾,在盆里浸湿水后拧干然后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他的伤口。

  期间男人闭着眼微微蹙眉,发出咝咝的痛吟,吓得她差点儿把手巾掉在地上。

  最后花了半个时辰,她终于给男人换上月白色的衣袍,挺直腰杆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觉间她全身已经被汗意湿透了。

  站了一会儿,她终于慢慢恢复了气色,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移向那张俊俏的脸孔。

  “很疼吗?”

  一句轻轻的试探从她嘴里溢出来,大概是知道对方听不到,所以大着胆子继续呢喃,“这个伤口,一定很疼。”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

  她心情放松,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凝视着那张魂牵梦绕的脸,继续问:“为什么连性命都不要了还要救我?还是你以为这样一切就会有所改变?”

  摇头,她伤心地摇脑袋,嘴角是苦涩的笑容。

  “又或者这也在你的计划当中?”

  整整一个时辰,无论她说什么,榻上的人始终双眸紧闭,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午时刚过,外面天光明亮,姬妧的肚子饿得瘪下去,实在忍受不住,她起身朝厨房里去。

  她刚拉上房间的门,榻上的男人蓦地睁开了眼眸,眸光澈亮如水,犹如涓涓的细水在流淌,看上去十分清澈,一旦触手摸上去却冰凉异常。

  其实神医吩咐姬妧去找衣衫的那会儿,他因为胸口袭上来的痛意就悠悠转醒过来,然而神医让姬妧替他换衣裳,他几乎可以预料到姬妧的窘迫和别扭,便不能清醒过来。

  她以为只有自己是清醒的,果然更加放松些,只是那些无意之中吐露出来的真心话,似乎让他的伤口更加隐隐作疼了。

  在厨房里找了一圈,有没有用完的食材,但是全部都是生的,她不知道如何下手,无奈之下,只好先回房间看看男人的状况。

  “你醒了?”

  踏进屋子里,她看见黑风已经坐在桌边的凳子上,胸口的纱布已经被衣袍挡住,而惟一可以寻觅蛛丝马迹的地方,只剩下他惨白没有血色的脸。

  “嗯。”

  黑风淡淡应声,垂着眼眸没有看她。

  姬妧怔了怔,然后盯着他的脸色细心地问:“肚子饿了吗?”

  黑风倏地抬起头来,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是你来烧饭吗?”

  姬妧撇了撇嘴角,“我不会。”

  黑风点头,然后眸光又垂下去了,“那就只能继续饿了。”

  姬妧咬牙道:“你流血很多,应该多吃点东西补回来,不可以饿肚子。”

  “没有办法不是吗?”

  姬妧斟酌了一会儿,有种被人赶鸭子上架的错觉,竟然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厨房里还有食材,要不然我动手试试吧。”

  不过是烧饭而已,应该难不倒她这个凤国堂堂的女帝的。

  “好。”

  黑风淡淡的口吻,几乎是很轻易地答应了。

  “不保证好吃哦。”

  心里掂量掂量,姬妧还是把狠话先说在前头,然后男人在她殷切的目光中,从容而淡定地点头。

  唉——

  长长舒了一口气,姬妧转身走出去,在厨房里傻傻站了片刻后,她看了看灶台,又看了看桌子上的瓜果蔬菜,回忆着白凤惜平日里的做法。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凤惜在厨房烧饭,她惊愕地张大嘴巴,完全想象不出凤惜那双曾经将刀剑耍得行云流水的手拿起菜刀居然也是一流功夫,而且最后烧出来的菜肴味道还过得去。

  当时她很惊诧,坐在桌边盯着凤惜问:“凤惜,你居然会烧菜?”

  “以前在灵阳城的军营里烧饭的厨子伤了手,父亲让我亲自代劳了数天。”

  这样的法子不仅是收买人心,而且由此可以看出来,白瑾然的确是把凤惜当成男孩子来培养,十分严格。

  姬妧若有所悟地点头,筷子在碗里翻动着,然后说了一句:“你以前肯定吃过不少苦吧。”

  白凤惜想了想,“行军打仗本来就是苦活儿,而我们军营里的士兵都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不让灵阳城里的百姓受苦。”

  对的,这些苦都比不上战祸引起的苦难,那才是真正的水深火热,痛不聊生。

  “凤惜,虽然我是凤国的皇帝,但是我还有其他人包括清初都比不上你。”

  记得她当时笑了笑,衷心说了这句话。

  没错,她、清初和姬姒,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爱恨纠葛里苦苦挣扎,不顾一切的报复,不顾一切的夺权,不计后果地杀戮,到头来凤国千疮百孔,连这江山都快要易主了。

  犹豫了好半天,姬妧的肚子又咕咕叫了,她一咬牙,拿起桌案上的白菜萝卜。

  将近一个时辰后,厨房里传来一阵欢快的声音,姬妧将两盘菜端进来。

  “好了,做好了!”

  她放下盘子,兴高采烈地看着屋子里的男人。

  黑风抬眼往桌上瞧了一眼,只见一盘烧焦发黄的白菜蔫气儿一样躺在盘子里,而另一盘黑糊糊的,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如此用心的审视着菜,姬妧有点心虚,“我已经尽力了,而且我说过的,不保证好吃。”

  黑风点头,嘴角微微翘起来,似乎想要笑,又没有真正笑出来。

  姬妧瞪着他,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黑风摇头,移开视线不去看她的脸,“辛苦你了,其实不用太费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

  这个要求还真低!

  姬妧想着自己就为了这低廉的要求把厨房折腾得天翻地覆了,枉费了她太多的心思!

  撇了撇嘴,她连忙又跑出来拿来两具碗筷,黑风接过筷子,挑了一小片白菜放进嘴里,姬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偏偏这人就像木偶一样,脸上淡淡的,什么端倪也瞧不出来。

  吃完一片,他又挑了一片,二话不说地放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

  姬妧瞅着眼前的两盘菜,自己都没胆子下筷子,只能狐疑地盯着对方,然后小心翼翼地探求真相。

  “嗯。”

  黑风垂着眼眸,淡淡点了下头。

  姬妧脸上闪过一丝茫然,“还可以吗?”

  这回对方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再尝一尝这道菜!”

  说着,姬妧用筷子指了指那碟黑糊糊的东西,黑风淡扫了一眼,犹豫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这是什么?”

  “萝卜啊。”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黑风不明白,萝卜明明是白的,怎么会变成黑糊糊的东西呢?

  “哦,我看到灶台边有罐很不错的酱汁,就把它放进去了,这样应该会好吃些。”

  姬妧一五一十地答道,黑风哭笑不得,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把整罐子酱汁都倒进去了。

  耐不住对方殷勤的目光,他硬着头皮挑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好吃吗?”

  姬妧迫不及待地追问,只见对方勉强笑了一下,然后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姬妧忙不迭自己也动筷子,吃了一块萝卜,“哇——”的一声立马就被吐出来了!

  “好咸——好苦——”

  她惨兮兮地看着对面的黑风,这种东西吃下去会不会死人啊?!

  接着,她又夹了一片白菜,哦,糟了,她只顾炒白菜忘记放油盐了,满嘴充斥着烧焦的味道。

  她本来打算一口吐出来,可看见对面的男人慢条斯理把白菜吃进嘴里,只好勉强咽下去。

  “你怎么吃得下去啊?”

  她瞪着对方,心里十分不解。

  “我说过了,能够填饱肚子就行了。”

  黑风淡淡一笑,筷子继续夹白菜,被姬妧拦手把筷子抢掉了,“你也不怕吃了会闹肚子?”

  “只是味道差了点儿,没有那么严重。”

  “不许吃了——”

  姬妧闷哼了一声,端起两个菜盘子转身就往厨房走去,厨房里菜叶散落一地,灶台上油盐酱醋的瓶子东倒西歪,而灶台内的火炭还在微燃烧着。

  姬妧随手将两个盘子丢到桌子上,在桌边坐了一会儿,肚子还是咕咕叫。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知道,是黑风。

  男人的声音温柔而轻微,仿佛连这里的一丝尘埃都不愿意惊扰到,“我也不会烧饭,不如我们出去吃吧。”

  一股闷气升起来,姬妧猛地扭头回瞪着他,“你干嘛不早说这句话呢?”

  “原本我是想说的,不过你想试试,就成全你的一番心意。”

  温柔的话语里透着一丝无奈,姬妧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你是故意耍我?”

  男人摇头,“脾气真坏啊,明明是你自己要做的,结果反过来怪别人不阻止你。”

  “嗬,你是在教训我吗?”

  她早就不是当初被欺负的帝姬了,五年时间,就算是傀儡,她还是凤国高高在上的王,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

  尤其是他。

  黑风敛去眸色中的深幽,似笑非笑:“这么任性,很容易让身边的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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