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郑光瞧见了红色福字灯笼,便走了过去,那里已经有不少人聚集了,大家提着灯笼,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着话儿,缓解着各自的情绪,郑光一走过去,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见着本县大名鼎鼎的案首来了,吴县考生不论长少都对郑光抱拳行礼,口称“师兄”。
郑光也笑呵呵的回礼,之前郑光读书时深居简出,甚少和同县读书人交流,所以大家知道郑光的大名,却甚少有人认识郑光,县试考完之后郑光就出事了,此后虽然没事了,但也在家呆了两个月,没见着出来,此时见着郑光,不少人都上前询问郑光的身体。
郑光一一回礼,表示自己没有问题,谦逊的表现倒是赢得了不少学子的赞许和好感,初次见面的第一感觉很重要,他们都觉得郑光果然是个不错的人,不愧有那样的好名声。
“那个,师兄,您身上可还有多余的鞋?问遍了诸多同窗,也没见着有人有多的。”郑光突然听到有人这样询问自己,便朝那说话的人看去,就瞧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学子傻傻的朝着自己笑,双脚一只有鞋一只没鞋,帽子都歪了,一看就是刚才人挤人的时候运气不好,郑光的确有两双备用的鞋,便从考篮里拿出一双鞋:“不知能否穿得上,但,好歹应付一下吧!”
考试有规定,衣衫不整者是不允许进入考场的,所以考试的学子一般都会准备第二套装备来应急,这家伙应该运气不好,或者没有经验,亦或者家里也没什么钱,准备不了第二套装备,这里大多数考生也是自身难保,帮不了他,郑光不缺少这些东西,自然愿意拿出来帮助他,这家伙当即大喜,感动道:“多谢师兄相助!大恩大德向青没齿难忘!”
郑光笑道:“一双鞋而已,不算大恩大德,不用如此的,大家都是同乡,相互帮助是理所应当的。”
向青再次感谢,之后大家便三三两两的聚集过来说起了话儿,大多数人都对郑光比较感兴趣,谁让郑光之前深入简出,躲在家里做极品宅男,也不出去和同乡文人士子们多多交流,不过大家很少见到他的人,他的名却如雷贯耳,隔个几天就能听到一次,人家的老师还是大名鼎鼎的荆川先生,让人羡慕不已。
一番交谈之下,大家也对郑光有了不少了解,郑光也大概了解了一下自己这群同乡的水准,在官场上,拉帮结派是很正常的事情,除非你真的做到了足够的高位,为了避免皇帝猜忌才能做孤臣,否则,拉帮结派是保证安全的第一要素,其中,以天然形成的地域关系为第一选择。
在苏州府的地界,同属吴县就是关系亲近的理由,在南直隶的地界,同属苏州府就是关系亲近的理由,在北京,同属江南人都能成为关系亲近的理由,当然了,南直隶的人还是要相对亲近一些,所以但凡出现党争的时候,什么浙党晋党之类的以地域为划分的党派就纷纷粉墨登场了。
自带的这些地域关系有时候比起其他的政治联盟更加牢靠,因为大家都是老乡,此时此刻的大明,乡土观念可不是一般的浓厚,南北之争东西之争等等也持续了很久,或者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任何地方都有纷争,不仅是无奈,也是可悲。
唐顺之的谆谆教诲,在此刻的郑光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生活在这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你不满意,你无法改变,你只能妥协,你指望高高在上的皇帝去解决,其实皇帝也不是有无边的权力,你指望首辅去解决,首辅也不能一言而绝,那么,最有权力的两个人都无法解决,还能指望谁?
想要斗争的心在明白了一切之后渐渐冷却,留下满腔满腹的“生存智慧”,郑光不知道唐顺之是否真的已经妥协了,但是郑光接受这种思想的同时,始终没有放弃那一丝丝的渴望。
天渐渐地亮了。
负责考试的官员出现在大门口,开始从太仓州开始呼喊各个县州的考生准备入场,而此时,见到负责考场的差役的考生们也按照长久以来的潜规则拿出一点点父母的血汗钱,递给那些差役,请他们帮忙把自己的考试用具放到比较好的位置上,这样,可以在考试的时候占据一些优势。
郑光按照郑江的吩咐,找到一个差役,对他说道:“学生吴县郑光。”
那差役显然被打点好了,连忙行礼:“小相公是吧?请把考篮递给小人,小人自会为您办妥。”
郑光道了声谢,把考篮递给他,然后提了提手上的食盒:“这个食盒能否一并带入?”
差役为难道:“考篮只有笔墨砚,还可提前带入,食盒的话,是一定要经过检验的,小相公,小人也想为您办事,但是,府尊一旦问罪下来,小人……”见那差役一脸为难之色,郑光也不强求,微微一笑道:“那就不麻烦了,多谢。”
那差役显然没想到郑光有如此好的涵养,连连鞠躬,为郑光寻找好位置去了,见他离开的背影,郑光却觉得心里有些不安,这算不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不公呢?长久以来出现的这些,为了富家子弟而方便的潜规则,满足了富家考生,满足了考场差役,显然还满足了更多的人,为了这些人共同的利益,高高在上的大官员们是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作为既得利益者和享受者,郑光觉得自己为那些没有办法享受到这一切的寒门子弟去鸣不平,颇有些侮辱别人的含义在里面,也更容易被人家说得了便宜还卖乖,毕竟自己没有反对这些做法,也是享受其中所带来的便利的一员,这样的自己,有什么颜面去说这一切呢?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郑光回到了队列之中。
将来,若是侥幸能执掌一些权力,再去为这些得不到照应的人,做些什么吧……
吴县挺富庶的,能拿得出这一两二两银子的人并不在少数,不过显然这也不是个小数目,寻常农户人家一个月也不见得能花掉二两银子,按照大明朝如今的情况,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大约等于200元人民币的购买力,而至今为止很多偏远地区的人们,一个月也花不了这两三百块钱。
东南富庶,富庶始终是一个大而化之的概念,郑家很富庶,郑光承认,算上太湖水田、城内的粮店和布匹店,扣除每月支出,郑府每月的银钱收入大概在二千二百两银子左右,单纯的生活水平当然算得上是富庶,但是同样居住在苏州城里的向青,很明显就不是富庶人家的孩子,看见同乡们一个个的拿着银子去找差役们疏通关系,眼中流露出的羡慕和不甘之色,郑光看得很清楚。
帮还是不帮,这是一门科学,一种学问。
钱,郑光不缺,手头就有五两银子,三叔给的应急之用,寻常零花之类的,郑光一点儿都不缺钱,因为喜欢读书而不喜欢出门闲逛花钱,郑光也攒下了不少身家,觉得有需要的时候再用更合适,但是对于家境贫寒的向青而言,一两银子都是一笔不小的钱财,之前接受自己的鞋子是被逼无奈,而现在这并不是非常迫切的需求,他会接受自己的一两银子吗?
他的自尊,作为读书人的自尊,会允许他接受自己这如同施舍一般的帮助吗?强加的善意就是恶意,善意把握的不好也是作恶,古有嗟来之食,今日,为何就不会出现拿来之银?对于寒窗苦读还没当官的士子而言,贸然给钱,那时侮辱,哪怕现代社会也是如此,更何况是大明朝的社会精英们,在重农抑商传统氛围下成长的圣人门徒呢?
思来想去,郑光把银子收回了衣袋,笑着走向了向青:“怎地?不去找些差役帮帮忙,寻个好位置?”
向青脸一红,见郑光的笑意不似嘲笑,便自嘲的笑笑:“师兄说笑了,我家里并不宽裕,父母每日辛辛苦苦为生计操劳,还要供养我读书,已是千难万难,我又怎能在这里,被这些贪得无厌的小吏敲诈走父母的血汗钱,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郑光看向那些差役小吏,想起了记忆里和唐顺之聊天时所说过的一些实际问题,便开口道:“这世道,每个人活着都各有各的难处,大如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稍有不妥之处,群臣奋而抵制,灰头土脸者不在少数,小如贩夫走卒,要为一日三餐费尽心力,稍有惰懒,下一餐便没有饭吃。
这些小吏差役每月不过几钱银子养家糊口的钱,家里人口多了,便养不起家人,自己做差役小吏,家里妻子就要做些别的活计操持家用,否则孩子就养不活,吃不上饭,他们和令尊令堂都一样,也是希望家里人过的好一些,这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希望家人过得更好,是对的,也是应该做的。
咱们给的这些钱,他们会拿去分掉,变成家人的口粮,变成妻子的红妆,变成孩子的麦芽糖,他们也没有作恶,我们出钱,他们为我们把考篮拿进去,占据好位置,万一天有不测风云,这一两银子,堪比千两万两,唯一不妥的是,不是每个学子都能拿出这些钱,拿不出钱的人,或许本来可以得到好位置,却得不到了。
但是咱们这样想,他们拿钱换位置,这些钱来自于他们的父母的操劳,拿来换取孩子的锦绣前途,是父母最大的心愿,没有谁作恶,没有谁做错,如果说有人做错了,那就是大家一起错了,因为这个世道,总是读书做官是最重要的,眼前的一切,都是读书做官的附属之物而已,你能说,咱们读书做官,父母之殷切期望,是错误的吗?”
向青愣住了,看向郑光时,眼中充满了一样的色彩,深深思考之后,握着一两银子的手也颤抖起来。
“父母最大的期望,是自己的付出能有回报,这一两银子,能换取考试通过,能换取锦绣前途,那便是父母最大的期望,钱财不过是达成目的的过程,在这考场上,从来没有穷富之分,若要帮助那些拿不出钱的人,心存此念,考取进士,成为官员,带到有能力时,不忘初衷,为他们做些什么,那就是最好不过了,也是咱们唯一能做到的。”
在这样的话语之下,向青迈步朝那些差役小吏走了过去,而郑光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唐顺之所说过的话。
我之所以对他们妥协,是因为我终于明白阳明公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若要改变这不公的世道,就要接受这不公的一切,融进去,成为其中一员,掌握足以改变之权,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也只能做山野隐士。
何为贪官昏官?那都是在妥协过程中放弃最后坚持之人,何为能吏?那是在妥协中不忘初衷,牢守底线,无论如何都不忘却自己心中本心之人,若要达到知行合一的境界,只是坚持操守是不行的,唯有不忘初衷,出淤泥而不染,才是唯一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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