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汉口的外城,因地近码头,自然形成横亘东西弯弯曲曲一条长街。虽说将近过年,可是却看不到一丝年味,家家户户的房门紧闭着,市街上静悄悄的,街道上只有一些头包红巾或黄巾的太平军,偶尔的还能看到几间敞开的酒馆,酒馆内挤着的却同样是太平军官兵。
萧条的市街上,只有那路边悬挂的招牌提醒着朱宜锋,这座城市曾经的繁华,偶尔的在青石路上还能看到些许干透的血迹,这便是汉口城吗?
在疑惑中,朱宜锋看到一队百姓沿着小河边被太平军押了出来,啼哭声在河畔上回响着,那数百名神情惶然的百姓虽是啼哭连天,可却只是任由十几名太平军驱赶着,不分青红皂白,将这些百姓驱赶到到河边。
“就是一些助妖的逆民罢了!”
许是瞧到了朱宜锋脸上的疑色,赵利山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道。
“且不说这些逆民拒不从军,为我天国所用,且其心在清妖,更为清妖引路、助战,实是可恶至极,不杀他等,岂能平将士之怒!”
像是应了他的话似的,那队太平军喝吼着让人跪下去,下一瞬间,手起刀落,腥红的血在河边上流淌着。
“啊!”
眼前的这一幕只让朱宜锋吓的不禁惊叫一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们,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杀那些百姓?
而他的反应落在赵利山的眼中,却是让他流露出丝许轻蔑之色,此时满街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在那凄惨的啼哭声中,纵是杀过人,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冷血的朱宜锋,这会也几乎是瞠目结舌的看着十几名太平军官兵,手起刀落的砍着脑袋,在那鲜血飞溅中,更让他惊讶的却那些百姓甚至不知逃,更不知反抗,只是跪拜在那里不住的叩着头。
在笑声、咒骂声中,那些提刀的人不时的将跪地叩头乞生的百姓驱赶到河边,手起刀落的砍着脑袋,随后咒骂着将尸体踢入河中,
因为距离并不远,眼前的这一幕朱宜锋看得极为清楚,他只觉一阵寒气直钻心肺,他想冲过去,去制止这一切,可以身体前倾正欲前行时,才猛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去阻止的话,也许被杀的将会是自己。
一股猩红色的火焰,瞬间从自以为冷血的他的心脏处冲出来只冲脑门,在他的视线中,天是红的,地是红的,远处的云是红的,河边的树、树下的人,还有那不是被踢入尸体的小河,全都是殷红一片!
无边无际的红色,像血一样涌过来,又浓,又稠,堵在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让他无法叫喊,无法呼吸。而就在这红色的世界里,哀哭声不绝于耳,而更让人惊悸的却是那些百姓面对屠杀时的表现。
“军爷,军爷……”
面对杀戮,百姓们只是跪在地上的乞求着,在那哀求声中,周围的那些人,却是则举起了手中雪亮的钢刀,毫不犹豫地朝冲着那跪在地下,浑身颤的百姓脖颈间砍去,刀落的瞬间,就又喷起一股鲜红色血雾。
河边的枯草与腥红的鲜血混杂着,望着那片片腥红的,朱宜锋的内心在颤抖着,他的双眼瞪得通圆,眼睁睁的看着上百名所谓的“逆民”被砍杀。
河水被血染成了红色,在河道中,一具具尸体飘浮着,顺着水流朝远方飘去,这一切似乎结束了,而看着那群面带笑色的太平军,他的心头狂跳着。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这些百姓?
在朱宜锋的脑海中有无数个为什么,当那血红的一幕在他的脑海中冲撞着的时候,他眼前的却全是那些面对杀戮时,只知苦苦哀求的,跪伏以地引颈待杀的百姓。
他们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上百个人却不敢反抗十几个人?
为什么?
他们的血性去了那?
他们的勇气去了那?
在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浮动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悲凉在他的心底弥漫着,这,这就是他的同胞吗?
是的,这是他的同胞,望着那殷红的河水,尽管内心仍在滴着血,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悲凉,他终于明白了史书中记载,“贼所过,尽杀剃发人,兵所过,杀尽蓄发人!”史书上记载的不过只是片言片语,而在这尽杀与杀尽的背后是什么呢?仅仅只是想作顺民而不得的苦处吗?那些在清军攻克的城市数日屠城后,百姓在家破人亡后为剃头令而欢呼称快,杀戮后,终于又能再做顺民了,至于死去的人,那,那不过只是做顺民的代价……
他似乎真正明白了,懂得了鲁讯笔下的众生相,理解了他内心的悲哀,此时,他看到的不再是一群欲作顺民而不得的可怜的,看到却是一群虽强壮但麻木不仁的中国人,面对屠杀时他们会津津有味地围观,而对杀戮时,他们只会跪地乞求。
这就是他的同胞!
两百多年前,曾为祖宗衣冠而进行过殊死斗争的,半个世纪后,亦曾为剪掉辫子而嚎啕大哭,这是同样的一群人。
这就是我的同胞!
在那些太平军走来的时候,朱宜锋能够看到那些人腰间仍在滴血的太平刀,他们身上的黄衣上还有喷溅的鲜血,甚至当他们走来的时候,他能闻到那扑面来的血腥味,但此时,迎面看着他们,朱宜锋的心底却没有了先前的敌视,他们,也是同样的一群人。
或许,他们先前曾狞笑着将手中的刀砍向那些苦苦哀求的百姓,可当他们面对杀戮时,也许,就如同那些百姓一样,只会苦苦哀求。
他们都是一群麻木不仁的欲当奴隶而得的人。
他们真的是我的同胞吗?
尽管内心被前所未有悲凉笼罩着,然而,无论是那些肩扛着正在滴血的太平刀的兵士,还是那些被砍头后踢入河中的百姓,都在告诉他,他们是一样的,他们是他的同胞。
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这是他的同胞们,面对杀戮时,他们会苦苦哀求,会痛哭流涕,但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反抗,他们会跪下的,不断的叩头以乞求杀戮者的仁慈。
这就是他的同胞们,被奴化了两百多年的同胞。
那么我自己呢?
为什么面对同胞遭受杀戮时,我会理智的选择退缩?为什么我不敢站起身来?
第一次,自从两个灵魂融合以来,朱宜锋真正的反思自己,甚至对自己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当自己在那里为同胞们的麻木不仁而心觉悲凉时,自己在面对这一切时,不也是同样的麻木不仁吗?
此时,他不再像过去一样,在那里信誓旦旦的要反清,不再像过去一样,觉得自己同这个时代的国人不同,甚至用高高在上的眼光打量着他们,甚至在内心深处,鄙夷着他们的麻木,为他们的麻木不仁而心生轻蔑。
他和他们一样,都是同样的一群人!
一群麻木的看客,一群面对杀戮时,同样会引颈以待的看客。
不!
我不是!
我不是,我和他们不一样,至少,至少,我,我看到了!
在内心的深处,一个声音在那里呐喊着,我会改变的,我会改变的!
在这个声音不断呐喊的同时,朱宜锋又一次朝着那河水看去,碧绿的河水中那片腥红甚至是显眼,看着那殷红的河水,他的拳头紧握着,甚至就连那指甲都要扣进肉里。
“朱通译,怎么了?”
赵利山瞧着立在桥上半晌未动步的朱宜锋喊道,真是个没胆色的东西,这样就被吓傻了。
“没,没什么。”
朱宜锋应了一声,然后便抬腿随着赵利山朝着内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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