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黄土高原的北部山麓,正处在渭河平原和陕北高原的交界地带,用初中地理书上的话说,这里是渭北旱塬塬梁沟壑区。听这个名字你也大概可以想象到,这里的地形除了黄土高原特有的地形特色外,剩下的就是塬梁交错了,三水县就是这种地形的典型代表。
三水县完全遵循了沿河建城的规律,曲曲绕绕的泾河将县城分成了东西两边,河的东侧是东河镇、河的西侧是西河镇。河的两边全是山,平均海拔1430米,三水县城就坐落在两边山的夹缝中,又处在两座镇子交界的地方。县城的人们抬头看到的除了呼呼冒烟的厂房烟囱,就是沟壑纵横、被郁郁葱葱的树木包裹着的山麓,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巴掌大的天了。
县城的面积不是很大,县城的主要人口分布在县城之外的乡镇村落里,而这些乡镇村落主要分布在两边山上的平原地带,这里人叫塬上。三水县人口不到三十万,真正的县城人估计不会超过五万,主要都是东河镇和西河镇的人口,其他都在塬上九个乡镇上住着。塬上的人不喜欢去县城,用他们的话说县城就是“巴掌大的天,抬头全是山,没有塬上住着豁亮和舒畅”。
这里属于暖温带半干旱气候,年平均气温9。7℃,昼夜温差大,前几年有专家对这里的气候环境进行了评估和分析后,断定这里的气候条件非常适合种植苹果,建议农民拿出自己的土地种植苹果。刚开始没人信,总觉得是骗人的。祖祖辈辈只知道种小麦和玉米,哪里听说过苹果这种东西,而且那种东西种后三到五年才可以结果有收成,那这结果前的日子怎么办?还是种小麦玉米稳当些,不和谁牵扯,而且年年清,老实巴交的农民们都是看眼前利益,谁也没有勇气去冒险种植那玩意。后来政府免费为一些处于犹豫不决状态的农民提供了树苗,让他们拿出自家的承包地尝试着种植,而且承诺承包地三年不用交承包费,这些人才半信半疑的开始种了。
没想到三年后这玩意真结果了,而且价格不菲。这些当时最先种苹果的人家也最早发了家,成了县上有名的“万元户”。那个时候还没有听说过有人靠小麦玉米发家成为“万元户”的,但是种苹果就可以。其他人看到这玩意确实能赚钱,虽然比种植小麦复杂一些,但是发家的速度快啊。所以种苹果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三水县也成了全国著名的苹果十强县,三水县的苹果也越来越有名。现在的三水县是家家户户都有果树,少则三五亩,多则一二十亩,虽然当前苹果市场的价格比刚开始种植的时候差了很多,而且投资也在不断增加,但是农民们还是切实感受到了种苹果的好处,怎么说,这玩意还真是好东西,比祖祖辈辈种粮食强。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苏正清看着周围的一切,曾经他引以为荣的所有东西都因为那一纸发文变得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县城并不大,主要的街道就两条,东边被农贸市场、果蔬市场和一些卖衣服、卖小吃的店子占完了,平常除了买菜什么的很少有人去那条街道,所以正清不自觉的顺着西边的街道走了过来,跨过连接两镇的三水桥,不知不觉他来到了师范学校的门口。师范学校和农牧学校是三水县仅有的两所中专学校,一个在东河镇,一个在西河镇,其实都是在一条街道上,只是一个在街东,一个在街西而已。
按照市教育局之前的划分,这两所学校每年可以根据自己的招生计划,择优从周围三个县城的中学中录取优秀的初中毕业生进行培养,毕业后分配回原县城人事局,由人事局分配到县城和乡镇的机关单位,补充县城和乡镇机关单位人手的空缺。
苏正清的堂兄弟表兄弟里面有好几个人都是这里毕业的,早几年已经被分配到镇上的小学或者中学当老师了,叔叔苏力行也是这里毕业的。他当时也想考这个学校来着,可是父亲觉得做老师没什么大出息,不如读农牧学校,以后做一个农业技师或者高级技师什么的,比做老师强多了。当然这是农机站还没倒闭时父亲的想法,后来农机站倒闭了。正清听妹妹正梅说,父亲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还是感叹过:“还是做教师比较靠谱啊”,看来父亲对于当时强行要自己读农牧学校的事情内心是有些后悔的。
苏正清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县城唯一一条可以走的路,更多的是这里有正清内心牵挂的一个人—闫丽。三年来,多少次他牵着她的手走在这条路上送她回学校,多少次他冒着严冬的寒气小跑着将东河的豆腐脑送到她的宿舍楼下,多少次他们一起在路边的小店吃饭,然后去三水河边依偎着畅想他们的未来。他们曾经商量好等毕业分配回到县城在县城工作,工作两年后就结婚,然后再要小孩,而且要两个,还一定要让孩子在县城最好的幼儿园和小学上学,因为自己小的时候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不能再让孩子受苦了。
苏正清苦笑了一下,曾经设想的一切多么美好,两个没有什么志向的年轻人只想回到县城的小单位,相依相守、平平凡凡的工作一辈子,这在外人看来确实平凡甚至有一点庸俗,可是这对从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他们来说,这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然而就这样平凡且庸俗的愿望现在看来也很难实现了。
“正清”,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声音把苏正清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苏正清转过头,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闫丽正笑呵呵的朝他走来:“你愣在这里干什么,干嘛不进去?我正准备去你们学校呢,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闫丽说着把手里的塑料袋在苏正清面前晃了晃,又赶紧藏到了身后,看样子正清猜不出来是不能吃的了。
“我也是随便逛就过来了。”苏正清轻轻回复了一句,然后低下头不做声了,显然他没有看到塑料袋到底装了什么,而且就他现在的心情来说,就是给他山珍海味,估计他也是没有什么胃口的。
女孩有一双清纯的大眼睛,鼻梁挺拔的线条分明,挂着一副和脸型颇为相称的眼镜,镜框是淡淡的紫色,这种镜框在县城是找不到的,听说是去西安才配到的。如樱桃般的小嘴很有点古代仕女的风范,而脑后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橡皮筋束着,松松地拖在后背上,这几年有一首流行歌曲,名字叫《小芳》,现在的闫丽就和歌词中描述的姑娘一般纯朴和美丽。整张脸看上去那么干净,没有一丝的尘埃。虽然她谈不上多么漂亮、艳丽,可她却如一股原始森林的泉水一般,把一路的叮咚刻在了他的心坎上。
“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不舒服了?”闫丽注意到他和往常不一样,亲切的拉起他的手,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关切的问道。
“没什么。”看到闫丽有些担心自己,正清轻轻甩了甩肩提起精神认真的说了一句。
“期中考试没考好,影响你拿奖学金了?”
“没有”
“还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也没有”,正清不是很想把不分配的消息告诉闫丽,但是此刻他又是那么急切的想找个人倾诉他内心的想法。
“那到底怎么了嘛?你是要急死我啊?”闫丽跺了跺脚,假装生气的转过身不理他,手里的塑料袋在她的手里来回晃动着。
“我们……我们早上开会了。”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闫丽。
“哦。”
“从我们这一届开始,县上原则上不包分配了。”苏正清舒了一口气,这是他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次把它说给其他人。他本以为自己对于这个消息是抗拒的,使得自己很难说出口的,但是没想到他说的这么轻松,这么轻描淡写。
“哦”闫丽没有什么反应,还是背对着他。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苏正清有点疑惑,他往前走了一步,看着闫丽转过来的脸。
“我们早晨也开会了,昨天下午有几个二年级的同学为一个女孩子打架,闹得沸沸扬扬的。早晨校长在全体师生会议上宣读了处理决定,讲话的时候提到市教育局文件已经下来了,各县人事局从明年开始原则上不再分配从中专学校毕业的中专学生,但是师范学校除外。校长说,虽然师范学校学生暂时除外,但是不分配肯定是以后的大趋势,估计过两年,等到各县教育系统人员饱和后,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也不再分配了。”闫丽认真的转述了会上的话,她边说边瞅着正清的眼睛,唯恐说错了什么。
“哦,那你们明年毕业不会受这个政策的影响?你们还是会正常分配的,对吧?”苏正清急切的问到。
“恩,听说各县教育系统都还有人员空缺,所以市里面的文件把教育系统暂时除外了,估计也就是这两年不受影响,后面毕业的就不好说了。”
“哦,”看来读农牧学校确实是错了,当时如果读师范学校就好了,苏正清心里想着。
“我知道你心情肯定不好,所以专门去车站,买了你最爱吃的锅盔,想去你们学校看看你”。闫丽用手捏着衣角,眼珠一动不动的看着苏正清,装着锅盔的塑料袋在风中飞舞着。
正清把塑料袋从闫丽手里接过来,这已经是一种本能了,每次看到她手里的东西,他都会主动接过来自己拎着。
“唉,市里的一张纸说不分配就不分配了,让我们这么多人干什么去呢?”正清叹了一口气,看着手里的锅盔说。这本来是他最喜欢吃的小吃了,最多的时候他可以一次吃五块,现在虽然一个早上没有吃东西了,但是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看到正清的无助,闫丽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正清是个较真的一个人,他如果不转过弯来,那谁也没有办法,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从早晨开会听到这个消息,她就知道这事肯定会让正清郁闷不少时间。也从那个时候,她就在想怎么能够帮正清振作起来。
“我想应该没什么事的,文件上面写的是“原则上”,也就是不一定就不分配。我就不信像咱们这么贫穷的农业县,农牧站就不缺人手?我以前听我爸就说过,农业县脱贫靠农业,靠农业脱贫必须靠农业人才,咱们县缺农业人才比教师的缺口还大还多,我相信我们县还会分配的,要不他哪里来的人搞农技宣传改革呢。我昨天还看到一篇报道,说我们国家的农业之所以发展落后,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专业的农业人才太少,而且国家已经发文要求各地大力培养和使用优秀的农业人才以扶持农业的发展。所以这样看来,市里面的这个文件精神和国家政策是相悖的,我敢肯定过一段时间政策肯定会有变化的,你们这些农牧人才到时候可就是各县农业局争抢的香饽饽喽。”闫丽笑着说。
“再说了,”闫丽走过去拉住正清的手说。
“就算你们不分配,你回家务农,只要我分配了工作。我到时候也可以养你嘛,养你多长时间都可以。而且我想我们的运气不会那么差的,昨天我看的那篇文章可是个农业领域很有建树的专家写的,文章很有深度,我相信他说的。县农牧局以后一定还要人,到时候我们回去了,把档案放在人事局,再让家里跑一跑关系,原则上的事情嘛,尺度完全在县上把握,所以我觉得肯定没问题的,你就放心吧。另外我还有个秘密,县人事局副局长,是我爸的学生,我想实在不行,到时候让我爸出面给别人说一说,应该就差不多了,你说呢。”闫丽摇着正清的手,笑呵呵的说。
“哦,是这样啊,不过听你说了这么多,我现在心里确实比之前好受多了。”虽然他内心里面对于找关系的事情很反感,但是社会就是这样,自己一个小平民又能怎样。他拉起闫丽的手,这个笑起来分外迷人的女孩总是那么聪明、那么善解人意,总是能在他困惑的时候及时把他从牛角尖里面解救出来。
正清和闫丽在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当时他们在同一个班,因为成绩都很好,所以经常被老师安排一起学习,一来二去彼此之间多少就有了一些琢磨不清的东西。后来一起到县城读中专才真正确定了关系。
“看,那就是杨柳。”闫丽跟发现了什么惊喜似的,指了指路对面。“她现在可是我们学校的名人了”。
顺着闫丽手指的方向,一个扎着两根辫子,衣着很时尚的女孩映入了正清的眼帘,她正在左右环顾着穿过马路去对面的小卖铺。
“看起来也很普通嘛,竟然引得几个男生为她打架?我看都没有你的十分之一漂亮。”正清回过头看了看闫丽,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小卖铺方向,打趣的说道。
“讨厌,”闫丽胖嘟嘟的小脸瞬间变得通红,虽然他们好了这么长时间,但是像这么直接的夸赞,正清还是第一次。他比较闷,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板一眼、正正经经的,给女生的印象是很绅士很有风度,也很少夸奖别人。
“听同学们说,人家学习非常好,是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到师范的。家庭条件很优越,从小家里就是照着大家闺秀的模子给培养的。进学校时间不长,人家就已经成为我们学校公认的才女了,而且听说她特别喜欢《红楼梦》,人家可以把脂汇本的《红楼梦》从头背到尾呢,你说厉不厉害?”闫丽继续说到,脸也不像刚才那般红了,相反表情上有种羡慕这个杨柳的感觉。
“那这样的才女怎么可能看上那些打架的混混呢,十有八九是那几个自作多情打架的吧?还有你刚才一口一个“人家”的称呼她,好像把别人形容的跟小妖精似的,怎么,在师妹面前,我们曾经的师范第一才女也自感不敌了?”正清笑着问道。
“我哪有?”闫丽反驳道。“再说了,谁说过有才的女生就不能成为小妖精了?她这样的张狂,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觉得这样不好”。
“你这么激动干嘛,人家木秀不秀于林,风摧不摧之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还是操心操心我们毕业分配的事情吧。不说她了,我们去街上转转吧?”看闫丽情绪有点小激动,苏正清马上转移了话题。
“你不是一直说,我们好了这么长时间连张像样的合影都没有吗?正好今天有时间,我们现在去照一张,怎么样?”苏正清拉着她的手征询似的低着头问道。
“这个本小姐倒要考虑考虑了。”看正清心情确实好了许多,闫丽的心情也舒坦了,想着故意耍点小性子来为难为难正清。
“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就请闫大小姐赏个脸跟在下合张影吧?”苏正清配合着闫丽,单膝跪在地上,抬起头笑着看闫丽。
“别把衣服弄脏啦,快点起来。那看在你这么真诚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吧。”闫丽故做正经的说着,边说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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