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败了。”三两三瘫坐在皇城脚下,白袍变血袍,四肢被阴郢用气机穿透,所以他只能微微的仰起头,笑看纷扬的冬雪埋葬这场血战,重复的说道,“你们败了。”
阴郢面无表情的把仅存一只的短剑刺进三两三的心窍所在,再狠狠的一绞。
三两三儒雅的面容顿时变得扭曲起来,突如其来的剧痛再次唤醒了他被麻痹的痛感,他的四肢不停的抽搐,血似放闸的洪水,像是那年他戳破的水弹,尽泄而出。
“对不起。”
阴郢挑挑眉,不解。
“真的很抱歉,”三两三皱起的眉间皆是痛楚,但是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映衬着世间最清澈的流光,“对于方才我对你的那番侮辱,真是很抱歉。”
侮辱?自是三两三那番傻乎乎又拙劣的激将法。
“呵,”阴郢吐出了一口气,漠然无情的开口,“这下你连半柱香的时间都撑不了,都要死了,你还想着这个?”
“因为我要死了,所以才要说。”三两三说这话时,尽量控制住手脚,平缓着语气,想着不能失了礼数,要尊敬着对待她。
“为什么?”阴郢嘲讽的看着他努力挺直腰板,摆好坐姿,“死都要死了,还搞什么花头?”
这是嘲讽他死到临头还摆架势,嘲讽他对着敌人还要道歉。
她在嘲讽他这个迂腐的读书人——傻!
三两三自是懂得,想再用袖子抹一抹唇边的血渍,只可惜两袖皆红,徒增无劳。
“为求心安而已,”他抬头,轻声说道,“况且,你值得尊重,这天下人都值得尊重。”
城门口处不停的震动,朱雀街上不停的抖动。
而阴郢面色无波,只是静静的盯着三两三。
“看来你也是不忠的……”三两三似看穿了她的意图,也不点破,乐于梁家父子逃脱。
“你也是。”阴郢淡淡开口,“你不忠于陛下,你是逆贼。”
“我忠的是天下人。”三两三笑着解释道。
阴郢正欲开口反驳,突然脸色一变,倒退回阴影中,不久,便没了气息。
三两三一愣,转眼间便恍然,原来,是她来了。
密密麻麻的雪势铺天盖地的袭来,似是腰缠万贯的富贾大肆撒着纸钱。
而冬日的长安城更是静极了,静的像是个坟墓……
她就走在这坟墓里,一身赤黄袍衫,折上头巾,着九环带,右手臂上缠着一个铃铛,左手捧着一束腊梅。没有偌大的排场,甚至没有人为其撑伞,就这样一个人在这风雪中慢慢的前行,哪怕风雪都侵入了**靴内,她还是不紧不慢的一步一步前行。
她迈步的同时,那铃铛也随之响起,那声音沉重极了,全然没有铃铛的清脆,却好似丧钟的清鸣,带着点愉悦。
这丧钟古怪,它为死者的逝去而礼赞,为生者的悲哀而欢呼。
而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似已然被其开启,黄泉路边铺满了彼岸花,奈何桥上更是挤满了亡者,他们茫然而又绝望,对生人的世界怨恨而又眷恋。
唯独她面带哀切。
像极了为亲属送葬的老妇人。
若不是她那身龙袍太刺眼的话。
“您来看我了……”三两三有些气喘,有些紧张。
东武女皇帝点点头。
“您输了。”三两三深吸口气,眸子清澈,平静的望向女皇帝。
女皇帝不答,反而凝视着这个被她寄予厚望的后辈,有些愤怒,有些不忍,可最终化为漠然,“为何背叛朕?”
“有意义吗?”三两三面色平静回道。
“有。”女皇帝低头俯视将要身亡的侄子,“朕要知道,才能预防。”
三两三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女皇帝不恼,只是一点点的撕下腊梅的花瓣,由上而下撒落在他身上。
“为什么不忍一忍?在朕子侄辈中,朕最喜欢的就是你了,朕的江山若无意外也便是你的了……可你为什么不忍一忍?忍到朕死了再做不好?”
“不好。”三两三非常坚决的摇摇头,“这样一点也不好。”
女皇帝扯着花瓣,不再撒,静静的等着他下文。
“您还记得宜修死的那一年吗?”
女皇帝面色终于动容,右手微微一颤,一片腊梅花瓣飘落在三两三的腿间。
“看来您还记得。”三两三用两根苍白的手指夹起那片腊梅,放在嘴里细细的嚼着,好似尝着人间最美味的佳肴,眸子微亮,“那一年,很多人死了,很多人不如死了。那一年也是这样飘着雪,流着血。那一年我第一次喝了一天的酒,伴着这桃花,伴着友人的血……”
三两三抬头,眸子清澈的像是过往流年,“可我什么都做不到……因为我只会读书……”
“后来,因为您的看重,父亲为了从李氏手上保全我,把我送回了祖宅,关在了祖宅。”三两三轻声道,“可我从回祖宅的那天起,就开始头疼,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剐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是从那天起,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追着我,死命的追我,我很惶恐,我不知道哪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被它追上,一旦被它追上,就有什么东西要改变,就有什么东西要完了……”
“直到别离亲自拜访你。”女皇帝的表情微凛。
“是啊,直到他拜访我。”三两三有些感慨,“直到他拜访我,我才直到这些年死命追我的是什么……”
“他说了什么?”女皇帝直接打断三两三的话语,面无表情的问道。
“他没说什么,只是往我面前一站,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三两三闭上眼睛回忆,轻声喃喃。
女皇帝默不作声。
“他呀,一点也不像耿师,也不知梁生给他灌了什么**汤,把他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个谋士。”三两三的声音越来越轻,面容悲戚,“可他终究是耿师的人,带着耿师的气息,我也终于明白这些年追我的是什么了……”
三两三猛然睁眼,那么儒雅的一个人,眼里却燃着熊熊大火,愤怒起来像是要烧尽整个长安!
“追着我的,是回忆啊!”三两三面色痛苦,不停的咳血,“是长安的那场大火的回忆,是耿师与我的回忆!可我却下意识的忘却了它,忘却了耿师!我怕,我怕极了。我忘却了它,就为了,就为了……”
“保命。”女皇帝继续撒着花瓣,手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是啊,我为了保命……”三两三再也撑不住了,仰天倒下,“这些年来我听真言,读教诲,行圣礼,学治世……拼命极了。世人眼里我是极好极好的,您更是大加赞扬我,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惭愧得紧……我当时不明白,不明白这是为何。于是我越加专研孔孟之道,法度之责,研究到后来,我觉得这世道不对了……直到想起耿师,我才明白,我这是在走耿师的路,做耿师未完成之事。”
“为读书人开路,为天下百姓求太平?”女皇帝不屑,“所以要废了我?”
“不,是废了整个皇族。”三两三虚弱的回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决断。而国家,应先有国,后有家,国不能冠以一家之名,不能成一家之器。皇族可无,国不可无。”
“然后让这些愚人来统治着天下?”女皇帝大袖一挥,“天下人决断天下事?笑话!百姓是些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一堆愚民!给点好处便能忘记前朝过往,给点甜头就甘愿下跪乖乖做奴,他们能决断什么事?是决断一只鸡是张三的还是李四的?”
“不,”三两三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只想从先限制着您做起,再权归万民。”
女皇帝沉默,过了片刻才开口道:“没想到你比你老师的野心还大,朕现在有点庆幸你的死去。衫儿,你还记得你老师在长安设立的衙访吗?”
三两三不接话,明白了女皇帝的意思,那双干净的眸子有些浑浊。“知道,衙访为百姓冤屈之事,若不成,被百姓所诉,上下官员一应贬职。这本是好事,可不到半月,衙访撤。原因却是百姓撒泼闹事,要好处……此事也是耿师唯一被朝野上下嘲笑之处……”
“这天下百姓骨子里尽是奴性。”女皇帝低下头瞧着将要被理想溺死的三两三,“人人都说帝王家最是无情,可这天下百姓又如何?卖妻求荣,恩将仇报,表面都是老实巴交,心底不知有多少诡计,他们的摇尾乞怜不过是想占尽你的便宜。你因众生皆苦而忽略了众生皆恶,因一人之善而认为天下大善,可真是个笑话!朕敢放言,若是你给了这些愚民一点权力,他们将比这世间最贪之人还贪,给了他们一点力量,他们将比最恶之人还恶!可若是你比他们有了更多的权力和力量,他们不会反抗,不会挣扎,只会老老实实地继续摇尾乞怜!”
三两三张张嘴,想要反驳什么。可女皇帝早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先行一步开口。
“朕知道你想说‘若是有一人站出来的反抗又当如何’。可是衫儿,你忘了耿星火的下场了吗?那次百姓鞭尸之举,朕的朝廷可未沾手一丝。”
三两三神色有点悲伤。
“耿星火早就知道了权归于民是个笑话,这些个看似纯良的百姓比那些个权贵还要奸诈。”女皇帝有些可惜的看着这个自己看好的苗子,“权贵尚且知晓国才是自己安生立命的场所,而那些个民众则认为家才是最重要的去处,国将不国都与他们无关。耿星火说的国家应先有国后有家,教化的是这些愚民,而权贵早已挣不脱这国的束缚。”
“恩,您教导的是。看来我太理想化了。”三两三恢复平静的点了点头,“可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理想,哪怕与之一起死去。”
女皇帝叹息。
“多谢您的教导,但我依旧认为人性本善。”三两三眸子里闪烁着亮光,犹如清晨露珠的反射,干净明亮,“您说我因一人善而认为天下人善是错的,可您因为一人恶而归咎于天下人皆恶不也是错?民众愚昧,那就去教化,民众不知国家,那就去教他们何为国家……如此往复,这天下,还是良民居多。而您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您只是怕民众开化,怕民众觉醒,我说的对吗?”
女皇帝默然,刚欲开口,三两三就不停的咳出血来,生机将消散殆尽。
“我想劝您,可我说不成话了。我也很喜欢听您的教诲,可我现在听不成了,可还好下面还可以和宜修说话,有耿师的教诲可听。可我还想再说点什么,请您别介意……”他眉眼安详,干净的眸子缓缓闭上,说完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两句话。
“请您对百姓存一点善念,对世界注一点温柔,对未来抱一点希望。”
“不忘初心,放得始终。”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大雪的风声很急很急。
可要听的人还是听到了。
女皇帝默默听着他的遗言,默默看着他合上眼,心里突地有些悲凉。
原来这个聪明的孩子,早就知道了……
女皇帝再也没心情一片一片撕腊梅花瓣,她把剩下的腊梅皆数放在他的身旁,摘下大裘,披在他的身上,扶着皇城,佝偻着身子,回她的皇宫,坐她的皇位去了。
可到头来,她还是有些伤心。
毕竟这些年来,都是宜修和衫儿陪着她这个蛇蝎心肠的老妇人。
但宜修死了。
前些年被她亲自下令处死。
现在衫儿也死了。
间接的被她害死。
所以衫儿那干净的眸子不再会流动光辉,瞧着书架上的一本本古籍,也不再会慢条斯理的嚼着梅花,眉眼温柔的诵读圣贤经纶……
她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里。她想让人来扶她一把,可偌大长安,茫茫雪地,竟空无一人。
唯独衫儿还在,和她一起躺在雪地里。
可他死了。
她心抽了一抽,才有些恍然。
原来她早就已经老了……
但她还没死。
死意味着绝望,生意味着希望。
有希望便还有机会!
“衫儿,这世事无常,人心更是叵测。历史的落幕与发展,终将伴随着鲜血和死亡,能压制力量的唯有力量罢了。”
女皇帝有些艰难的起身,吹响了隐藏在袖里的一只精巧的号角。
“朕,还未输!”
景隆十三年,东武前京兆尹闻人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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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前半个月我一直在想怎么涨收藏,怎么增加点击量,学着其他人写试试……后来我自己往回翻的时候,却发现这写的是什么鬼!诶,我的读者,我真对不起你们,看来你们能看到这里对我也都是真爱了呀。笑。
恩,从今天开始,我将从一而终贯彻我的风格,懒得再纠结什么收藏点击,不是还有你们吗?别人不喜欢我也没法子,希望你们喜欢就好喽。笑。
好梦,我的读者。
最后,看到前面那几章不知写的什么鬼玩意的我默默捂脸逃走。莫怪啊莫怪,有时间要大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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