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割地的谣言越传越邪乎。
一开始,知道真相的乡绅明白英国人现在只提出要租九龙司,九龙的乡绅和宗族恐惧,联袂来找官府,要求官府保证不租、不让九龙一寸土地给夷人。警告官府说,今日割九龙,明日就能割新安。
本来是读过书的士绅阶层担心战国时候的“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的情况发生。
士绅和宗族的影响力巨大,因此立刻就传遍了整个新安,接着到了临县。
《过秦论》这篇雄文给乡绅阶层提供了强力的理论依据,大家纷纷抗议“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弃。”
以乡绅、宗族为核心的反割地情愿顿时在珠三角一带扩散开来,声势一大,影响一广,就变成了今日割新安,明日就割广府。
最后地方乡绅阶层联名向广府情愿,说“以地事夷,犹抱薪救草,薪不尽火不灭。”
对土地的共同感情,引发了整个乡绅阶层的悲愤情绪,一时间,新安、东莞、香山、到顺德番禺、南海这些地近江口的县份的乡绅纷纷情愿,在广州聚集起了数百个地方乡绅,联袂要求求见柏贵。
此时朱敬伦的船才刚刚到鹤山,沿着上次的来路,在古劳都停靠。
先到鹤山,这是朱敬伦建议的,这是为了安全起见,他带来的五十个士兵都是客家人,古劳都一带都是和家人的势力范围,除了冲突容易缓和,若是直接去新会,卷入本地人的纠纷之中,别说五十个人了,就是五百人都不容易全身而退。
方山已经在古劳都等朱敬伦了,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当地的商人,他是客家茶商,同时兼给他们做向导。
那向导本是当地茶商,家中也有一些茶园,他是从茶农转作茶商的,之前他们只产茶,之后卖给广府人的茶贩子,械斗之后,广府人不敢来了,不少客家人就自己找销路,逼成了茶商。
当茶商黄三看到巨大的蒸汽船慢慢靠在码头上的时候,心中还很高兴,客家人如同孤岛一样分布在广府人之间,因此商业上其实是融入广府人的商业网络中的,他们只负责生产,不管是茶叶还是粮食,或者山上的树木,都是直接卖给山下的广府人,械斗之后,这张商业网就开始排斥他们,导致客家人的生计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有所倒退。
黄三在当地地位崇高,是一个客家人头领,别人见了都得称一声黄三爷或者黄三公。
看到来这么大的船还还高兴以后的茶叶不愁卖了呢,结果最后发现走下来一群洋人,当即脸色就变了,他不由的想起了那个箴言,大家都在传,说洋人是来夺地的,像香港那样把土地割走。
自恃见多识广的黄三公是不会信这种谣言的,他觉得完全是无稽之谈,朝廷把地都割了,皇上吃什么?
最主要的是鹤山距离大海远着呢,对于大多数一辈子不出山的客家人来说,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所以割让香港的事情,在他们这里引起的反响并不大。
完全胡扯的谣言不可怕,可怕的是半真半假的谣言,如果没有之前那些谣言做底子,这些洋人黄三公见了也就见了,最多的恐怕是新奇,上次托马斯一行人来就没怎么一起反响,但是有这段时间不断流传的洋人要来夺地的谣言,突然间洋人就出现了,就出现在黄三公眼前了,就算怎么不信,心里也要打鼓的。
三公立刻抓住方山:“你不是说是新安来的茶商吗?”
方山前脚来这里的时候,就打着买茶的旗号,并且给当地最大的茶商黄三公缴纳了不菲的定金,赢得了三公的友谊。
刚刚问完,黄三公脸色再次变了,他看到了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走下甲板。
洋人,还带了兵?
“他们真是来夺地的?”
黄三公下意识的叫了出来。
“犯什么傻,什么夺地!”
方山喝问了他一句。
“洋人怎么就不能是茶商,你不知道洋人才是大茶商吗。”
方山鄙视的说道。
黄三公唯唯诺诺。
“走吧,他们想去你的铺子看看。”
黄三公不敢说话,一脸心思的带着他们在自己铺子里转了转,洋人品茶,点头或摇头,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走吧,他们想去你的茶园看看。”
去茶园,黄三公不怕,哪里是他的村子,是他的地盘,招呼起来,有的是人。
但是他始终内心忐忑。
山路很难走,这地方本不该是给人住的,但没办法,谁都想住平地,可没有那么多平地,那就只能向大山要地,在山上开辟梯田,开辟茶园,果园,在开发大山的过程中,造就了客家人这个族群,于是大山在中国人面前,再也不是畏途,也能作为家园了。
一路山道,到了黄三公村子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鹤山的客家人是官府组织迁来的,因此在安全上有一定的保障,他们在梅州和赣南等地的特色围屋、土楼没有带到这里来,建筑跟一般的当地人差不太多,青砖碧瓦,要说有所区别,那就是他们的房子似乎砖瓦房更多一些,这跟当地人普遍更穷有些不符。
再看到一间间房屋全都紧密相连,都偏瘦小,朱敬伦大概能明白,或许这是集全族之力建起来的,一间连一间,以及普遍使用砖石,更多的是出于安全考虑,所以尽管没有在野兽和外族之间生活下发展出来的那种碉堡式土楼,客家人的心态却保留了下来,外界的安全有了保障,心里的安全却鞭策他们紧密团结。
稍微打听了下就知道,每一间屋子之间,都有通道相通的,果然很有军事色彩。
整个村子位于一片田地之间,田地开辟在山间谷底,山坡一直蔓延到山顶,都是一片片绿油油的茶园。
村里人对来了一群洋人和士兵也很好奇,有人来围观,黄三公悄声把人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然后把人全都轰走了。
洋人坚持要去看茶园。
到了半山坡的梯田上,洋人又架起了他们的各种测绘设备,也有人在茶园间参观,摘下一片片叶子作为标本,或者直接放在嘴里品尝。
黄三公一步不离,眼睛一直在盯着洋人,他对洋人四处看,还不断的把什么东西写在纸上的行为十分谨慎。
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落日,这时候村子格外的安静,有些不合常理。
大家是在黄三公家里吃的饭,但是却没有见到一个女眷,侯进十分敏感,悄悄的告诉朱敬伦感觉不对劲。
吃完饭,三公安排大家在他家住下,房子不够,两邻的屋子也借给了黄三公。
但是朱敬伦坚持要黄三公跟他们住在一起,又许诺不费的食宿费用,黄三公勉强答应。
晚上跟三公聊了很久。
客家人太穷了,除了房子出于安全需要,建的比较坚固之外,朱敬伦今天看到的所有客家人,无论男女就没见过穿鞋的,也没见过穿新衣服的,就是黄三公这种当地的土豪,竟然也穿着草鞋。
一个跟大山较劲,管荒山野岭要活路的族群,你能指望他们多有钱呢,光是一个交通问题,就能让他们穷八倍。
跟大山要田地,不是那么容易的,南方的自然生态,在广東随便看看,即便是石头山,往往也在缝隙里长满了植物。
因此一旦不用汗水浇灌,用不了多久,良田就能变成荒滩。
这个时代的农业水平又极其低下,根本不可能使用机械,所以一个人能耕种的面积是极其有限,所以尽管客家人很勤劳,他们依然无法把周围的所有山都开垦出来,他们开垦的,也是山地中较为容易开垦的部分。
在黄三公这里盘桓了三天,美国人即认真又耐心,他们在采药的村民帮助下,硬是爬了好几座荒山,记录下了厚厚的笔记。
美国人说他们注意到很多附近的山地都还是大森林,一路上走来都是这样,如果能全都开发成茶园,这一带的茶叶产量能翻几倍,美国人的话朱敬伦相信,但想要开辟那些飞鸟难度的山岭,目前来说不现实。
第四天走的时候,朱敬伦才发现黄村的女人,全都躲在家中,也注意到了一个个躲在自己的男人,手里多少都抓着木棍或者竹枪,原来他们这几天都在防范。
平安送走了这群不速之客,黄三公松了一口气,招呼村民到他家傻猪吃肉,而他自己却还要送这些人一程。
下一步就得去新会了。这一次必须得跟新会官府进行直接沟通,并且让新会官府帮忙抓捕案犯,至少也要把当事人请来闻讯一下。
但是当他们的船从磨刀门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崖门水道进入新会的时候,却发现当地人既不有好。
他们刚刚下了码头,早有一群人来围观蒸汽船,接着看到洋人的时候,大家都大声的哄闹起来。
码头距离新会县衙门还有好几里路,等他们到了县城的时候,发现城门紧闭,城上站满了士兵和百姓,新会官方没有出面。
而城外也有一群群乡勇在游荡,知道情况不妙,朱敬伦立刻下令,所有人立刻撤退。
一路上虽然侥幸没有遇到进攻,但被扔石头的情况还是有的,也有乡勇一路跟随,直到他们登船离开,这些乡勇才站在码头上大声欢呼起来。
朱敬伦此时还不知道,从新安开始爆发的抵抗割地运动,已经串联到了新会,而他在紧急之下,被柏贵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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