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灯光柔和地映照于整个厅室,溶合在灯映之中的何以然,把一条崭新的裤子轻轻摊开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然后就势坐下,接着翻来覆去地把新裤子从里到外细细的察看起来。
此时,身穿粉红色薄绒睡衣,脚着杏黄色薄绒拖鞋,走出浴室的丁家茵,两手合着干毛巾,歪着头,搓着长发,她边瞧着在用心翻看裤子的何以然,边说起情况——在路口等小芹她未婚夫车子时,进入路口的一家服装店看看,见到一条,早就想给你买的烟灰色薄花呢斜口袋裤子,而且做工也好。后又笑说道,下午见你裤子膝盖上有个鸽蛋大的洞,就决定买了,明天正可换,不然,明天会有人要笑话你的。
然而何以然却随口表示,明天我会没裤子穿了?我总还有别的裤子吧。
一听此言,心里深觉怏怏不悦的丁家茵,瞧着何以然嗔怪起他,不谢倒也算了,话还这么讲,是自己买了不该买的东西啰!
见妻子一下满脸的不快,何以然赶紧抬起手臂,连连摇着手,解释起没说谢的含意,说是:有的人,道谢的话满嘴地讲,但,前说后忘记,没有心肝的。而有的人,嘴上虽然不会说谢,却是暗暗记在心里头,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么,你要嘴甜点的好呢,还是像自己这样笨嘴拙舌不会说谢的好呢?
听丈夫所言,丁家茵歪着头,甩了甩搓干了的长髪,脸上虽还不高兴着,然而,嘴角已悄悄地露出了还想藏匿住的一点笑容。
“喵——呜——,喵——呜——,喵——呜——。”
见咪咪在脚边绕来绕去叫个不停,丁家茵弯腰抱起它,放它到自己的卧室里,关上门,叫它抓老鼠去。但门内的咪咪还在不停的叫着。
何以然见了,望着妻子,说她,家里有猫,哪来老鼠,不抱倒也算了,还要编个不抱的道理来,不是自欺欺人,而是在自欺欺猫啊。其实,这是何以然故意这么的说些戏笑的话,想让丁家茵心情能够高兴起来。
丁家茵也为使何以然不仍在为她担忧着,就做出已经脱离下午的悲愤心情来,说道,我指的,是女儿做给它玩的布老鼠哎,你明明知道,还来找我什么岔啊?!刚才说了你一、二句,马上就想来借机报复啦?真是个小气鬼之类的调侃话。此刻,夫妻俩,都在为使对方能心情轻松起来,而特意想以言笑来作宽慰,然而,他们却是都有心事在心头的哦!
丁家茵搓干了长髪,去放好毛巾,再倒了两杯牛奶,在坐到丈夫身边时,一杯给了何以然,一杯自己慢慢的喝起来。
“雨莲今天是否出过事了?她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丁家茵这一问,使何以然猛的一惊,他就怕她知道女儿的遭遇,知道了,还不是要挖了她心肝的哦!
“雨莲啊?她没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啊。”何以然很镇定地说。
“没事啊?”以不信眼光直视着丈夫的丁家茵,反诘道:“没事,门外暗角落里怎么会有她又湿又破的外衣?她肯定回来洗过澡。哎,洗衣机里她的内衣裤为啥洗过了还显得有点的脏?你以为放在暗处里的东西,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啊。”丁家茵说后,目光仍注视了丈夫一会,再回头,举杯连喝了两口牛奶。
“下午不是下雷阵雨嘛。我刚要到交响乐团来,她从外面混身湿透地奔进门,换了衣服,把自己的衣裤塞进洗衣机后,拿了伞又奔出去了。”何以然搪塞地编着谎话:“我也问过她的,外衣怎么破了?她说等她回来再讲。因此,你现在问我,我再怎么讲呢?”说完,何以然只是瞄了丁家茵一眼。
“都已十一点五十分了,怎么还不回来?”丁家茵看一眼墙上的钟,嘟哝着,拿起身边的电话就拨号。
“唉——,为啥要关机呢!到哪里去了呢?”丁家茵既遗憾又担心着。
神情十分紧张的何以然,见丁家茵打不通电话,才松口气地说:
“她呀,很可能不会回来了。奔出门时,听她讲,要配合单位,竟标非洲一项什么大的工程设计项目,现在正是竟标最关键的时候,再说,她也是这次竟标团队里的核心人物。”
“是么?竟标的事我也听讲过的吔,好像还组成了一个班子吧。”丁家茵听了心里有点高兴的自问自答。
“那霁莲呢?她要什么时候回来?”
“她到香港只有三天,你就急她回来啦。她不是讲过要至少一星期以后回来嘛。”何以然说着昂起头,一口气把杯里剩下的不到三分之一的牛奶全喝光了。
丁家茵晃了几下杯底的牛奶,随后也仰面喝光了牛奶,再伸手拿过何以然放在茶机上的空杯子到厨房里去洗,顺便还特意转过几步,去看地上小盆里,是否还有咪咪吃的猫粮。
外室一盏微弱小灯的光,透过卧室门上的窗框照了进来,照到床上,把窗格的几何斜线的黑影印上了被面。何以然和丁家茵,盖着被子,并排坐靠在床头。何以然把手掌轻盖在妻子的手背上,默默无语地看着暗淡中面对着的一堵墙。渐渐的,暗淡中的墙面上如放幻灯似的浮现出:
墙角里缩着一堆杯子的碎片,妻子伏在琴房沙发上放声恸哭,以及她长笛横在口,三人齐奏小夜曲的情景;对自己很客气的门卫,见面,打招呼时,好像在掩饰要笑,那种,令人难以忘记的,为极力忍住笑而显得怪怪的样子,因而神情既异样又极其神秘的情景;惊雷暴雨中,女儿惊骇得高叫着和石块及圆木,一起从高坡上翻滚下去,还有沙力,一边抹着脸上使他眼都睁不开的急雨,一边背着雨莲上坡,滑下,再上坡,再滑下的情景;宣布自己调任,高原既无可奈何又心急如焚的情景;还有,江海岭嘻笑地将筷子指向碗里的鸡,告诉他,一定要用二十元钱买下八十六元鸡的情景;更有,他那话中藏话与含笑警告的言词,于是他感到,鸡脖子上的两根橡皮筋,也将会勒在自己的脖子上。尤其使他极其焦灼的是——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把雨莲的实情和自己即将调任的事都让家茵毫无忧虑地知道呢?今天,她心情是如此的沮丧,内心有着的深沉悲愤,其实并没有得到真实的解脱,因而,这些事不是都如自己所强烈希望的,现在就可对她一吐而快地诉说的,不然,她将更是愁肠百结,困苦不堪,这不太苦了她么。
唉!今天的许多事,真是挥之不去呵,何以然情不自禁地又在想着,思考着。
“你在想什么?手怎么会颤抖得这样厉害?”丁家茵一把握紧丈夫的手,惊疑地问。
为掩饰,也为避免被“拷问”,何以然索性翻身睡倒,盖上了被子,说道:“我也不清楚。睡吧,睡吧,深更半夜了。”
已经很疲倦的何以然,边讲边躺下身,闭上了眼真的想睡,但一连串的情景再现,还是十分强劲地冲出来,再退后去地轮番在眼前翻扑不止。唉——,于这般的心潮起伏间,叫他真是怎么能睡得很安心的呵!
仍坐靠在床头的丁家茵,沉静地,也望向暗淡中面对着的这堵墙。黑暗中,在她面前闪现出的是:
午饭的餐厅里,有端着饭菜盘子走过她身旁微妙地悄悄注视她的人;有对她虽无什恶意,却显出唐突窃笑的人;有两者对视一下,再对着自己一呶嘴角,而后眼稍一起落向她的人;也有走过她的身旁,咧嘴一笑,对她感到实在是有趣而又显蔑视的人……。总之,今天的情景,真使自己深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惶恐不安,又全不知所以然。直到吃饭时老苏坐到她身边,在放下汤碗,顺手悄悄的塞给她一张《交响之声》的团报,并且告诉她,“团报上有,以要求整顿乐团风气为名在批评她,说她如何如何风光,实际上在暗示她怎么怎么风流的报道。”这时,她才刚刚明白,今天,人们对她射来种种异样的眼神与窃窃地私语,及其鬼眼与阴笑之所在。饭后,和老苏走在乐团里的一处林荫下时,老苏还跟自己作过这样的分析:
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大家会一笑了之。然而,此事,是发生在一向循规蹈矩,温文尔雅,且名闻遐迩于整个乐团的她身上,人们就会因一种巨大的印象反差,由极其惊讶,到难以置信,再到十分的感叹,甚至也不排除有阴暗心理者以阴暗的心态在悄悄窥探着她。老苏还劝告道——现在,如果要维护自己的声誉,当然可以对《交响之声》报作反批评。而由此,如果能一下子很快澄清事实,明辨是非,迅速改变恶劣印象那当然是好。可是,当事情的复杂性,难解性,使得大家一时还无法判别事端的根本原因和对错之分,在反批评不能立见分晓,无可辩驳时,那么一种,显得苍白无力的反批评不就会反而在更大、更深地扩展不良的印象么?于自己的本意有何益?你要有动机与效果相联系的统一观。那些搬弄是非的人,还巴不得她这样做,来个节外生枝,搞得说不清,道不明,再由,闻所未闻另生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来,那才更好,更有劲,也更有趣的呢。再讲,公演在即,时间不容,老苏不希望她为此而误了演出的大局。那怎么办?老苏以为:目前,不要先只是简单的,情绪化的反批评,当然也不能让人误解为默认,而是要尽可能先让人家不再谈这等事。日后,慢慢地,让更好的自然举止与更佳的形象来改变某些误信者的印象。这事是一定能改变的,因为——存在决定意识!由此,大家会在本质与非本质的天差地别比较中,完全不相信那些风流之言,如此形成的新的好感,比原有的好感具有质的不同。但,这需要时间,但时间是最诚实的证人,其它只能均先在不言之中。这是最理智的办法,这比浅薄而无用的激烈争论,争吵,从而使人们得出双方都不好的印象要理想得多。须明白,一个含冤忍怨的弱者只会叫人怜悯,而这种怜悯是在促使别人为自己说话,帮自己说话的人多了,胡说八道,恶搞事端的人自然就少下去。为防团报再发这种稿件,他和小芹,阿东等人,将会分别要求上级领导去和团报编辑谈,要编辑出面澄清事实,他们也会用各种其他的办法努力帮助她的……。
渐渐的,何以然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丁家茵伸手柔和地轻轻抚摸丈夫的头发,她也在想:
“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向何以然讲述这种令人讨厌而烦恼的事呢?她深知当今社会,好些人对此类事的挖掘,是特别的有兴趣、特别的想窺探、特别的见功力。自己虽已经时时处处分外当心,然而真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说到底,自己被人污蔑终还可忍受忍受,毕竟是捕风捉影之事。但她是极不愿由这种事产生出的烦恼和伤感,来深深地纠缠着何以然,使他的心灵,沉浸或缠绕于郁闷之中不可自拔。那么,不告诉他,瞒着他,一切的负重由自己来扛?但是,下午他去过交响乐团,看到过自己的状况,这是能隐瞒得了的吗?而且自己也答应他,最后总是要告诉他事情的缘由的。”
丁家茵想着,思考着,深觉自己的心实在难以平静,于不断的黯然神伤间,心潮又澎湃起来,眼泪即不禁夺眶而出,顺流而下,便从床边橱上扯出几张纸巾来擦拭,然后,把视线落于身旁,在轻声而均匀地打鼾的脸面上,久久倾注着。
清晨,一早就来到医院的何以然急着想见女儿。
然而,值班护士一见,即从走廊边的护士工作台里走出来,阻挡地站在何以然的面前,拦着他,表示,现在他肯定是不能进去的。不要讲现在有病人还没起床,就是都起床,在医生早上查病房前是一律不许家属探访的,对不起,这是院规。
何以然自是急不可待,说是,女儿昨天受那么重的伤,到现在,他这个做父亲的连见一面都还没有过!心里……。
然而护士还是坚决阻拦,尽管很理解,但他来得这么早,还有女病人正要忙进忙出的,实在是不方便。
毫无办法的何以然,略微踌躇了一下,只得说,“我就托你,为我女儿办个请一位护工的手续吧。”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护士问。
“何雨莲。”何以然答。
“是何雨莲啊?”一听姓名,这位护士竟然大叫起来,“哎呀,为这事一早就已经有人来过了,他也说要为何雨莲办个安排护工的手续呢。”
“是吗?”何以然深感意外,迅即,他又觉得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你是何雨莲的……。”
“我……,我是她父亲。”回答时,何以然非常疑惑地看着护士。
“噢,对不起,对不起,这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值班护士立刻觉得很窘迫,十分尴尬地笑了起来。
“请问何雨莲的伤势怎么样?”
“从目前来看,已知的实质性伤害是右脚脚背有点骨裂。她样子看上去是令人非常骇怕,但也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她主要伤的,竟然还只是皮肉。你不用担心,过一阶段就会恢复的。不过,今天上午医生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为伤势作最后的定性。”
“我是多么担心她会伤骨致残的。”何以然皱着眉说。
“等做完进一步的检查,我尽快把定性报告告诉你吧。”
“那谢谢了,谢谢你们。”何以然连连地感激说道。
“你要找的护工,等专职管理的来了,我会跟她们讲的,如要补办手续我也会通知你的。”
“那好,那好,谢谢,谢谢。”何以然和那护士打过招呼后,转身沿着病房的走廊跨向刚好打开的准备下楼的电梯门。他此时虽很是牵挂女儿,非常想细看女儿的伤势,极愿用舔犊的心情给女儿深深的父亲的怜爱,但实际使他十分的遗憾与无奈。
何以然走出病房大楼,站在大楼前的大草坪上,仰身朝大楼的七楼看。他是多么希望能见到女儿突然出现在病房的窗口,向他挥挥手也好,但女儿此刻正睡在病床上,这可能吗!
何以然默默而深情地长时间注视着女儿住的楼层,最后,怀着苦涩的心绪,伤感地转身向医院的大门走去。在跨出医院门前,他拿出手机,看了看,今天是十三号的日期,然后给在香港的女儿霁莲发了个告诉她,她的姐姐已受伤住院的消息。
“昨天没去公司,也没去参加与自己那么有关的会议,今天当然不可再不去了。”何以然这样想时,便去路边解开电动车的锁链,决定早一点到公司去。打算,一到公司,先去和李沛文书记谈谈关于被调往集团公司任退管会主任的批文之事,要求他能否帮助设法重议被调往的决定,还不知道李书记他会如何支持自己。虽然,昨晚江海岭讲过,他会把高原修改,打印好的,要求领导调整批文的报告一早交给领导,但自己仍是想直接与领导好好谈谈这个迫不及待的问题。另外,昨晚没见到高原,那,今天一定找到他,还要听听他对一些事是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决定的。
很快,电动车箭似的向前飞去。清早,在人群还不多的路面上,于路的尽头处,迅速奔驰地聚成了一个黑黑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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