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通和尚浸淫佛法数十年,早已勘破红尘看透众生,自己最喜爱的徒弟当然也不是例外,在这个世上他才是最懂纥干承基的人,甚至比纥干承基本人更懂。
世上有因便有果,任你是谁终究也是逃不掉的,法通和尚多少年前便悟透了这一层。
纥干承基当年背叛李承乾,已是种下今日之果,一天得不了报应这一番因果便一天不算完满。因果逃不掉,若要了结只能主动承担。
自古艰难惟一死,不管纥干承基最终落到谁的手上,只要不是法通和尚他便毫无生念,结局只能是死或者生不如死,既然如此,倒不如法通和尚亲自动手,好歹还能留他一条小命,而活着不正是纥干承基最大的希望么。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说的正是法通和尚。
法通和尚面上平静如斯,古井不波的内心还是起了一丝涟漪,他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直无来由地偏爱这个突厥弟子,哪怕他违背江湖道义,自己心中依然割舍不下,先前已将他终生禁锢,现在又将他一身修为悉数毁掉,不明就里的人或许会以为老和尚手段歹毒,可说到底还不是想尽一切办法留他一条性命。
法通和尚不恨纥干承基,只是为他感到痛心,哪怕这个弟子从此便是废人一个,只要能够活着,安安稳稳渡过余生,法通和尚心中便觉着温暖。
法通和尚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冷冷看着纥干承基满地打滚,声嘶力竭地哀嚎,心中却一直响着一个慈祥的声音,“孩子,痛总归是要痛一回的,痛过了就不怕了”。
直到纥干承基昏死过去,法通和尚这才回过身,也不理会呆若木鸡的张师政,只顾望着郭待封,口气越发平静,“鲁施主,这样够了么?”
饶是郭待封心性沉稳,见惯杀戮,这一刻还是悚然动容,谁能想到法通老和尚手段竟是这般狠辣,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扫了一眼呆呆的张师政,向着法通和尚抱拳道,“法通长老大义灭亲,晚辈佩服之情难以言表。”
二十年恩怨就此了结。
纥干承基能有今天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法通和尚知道怨不得张师政和郭待封,然而毕竟是受了两人所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冷然而立不再理会郭待封,转向张师政道,“师政,你还是看不透么?”
法通和尚没说出口,张师政明白师父的心意,他希望自己从此也能留在师门,再不去理会凡尘俗事。
张师政心乱如麻,思虑再三终于开口道,“谢过师父成全,叫弟子得报太子殿下知遇之恩,只是弟子还需前往怀州寻得少主李象,一道将此事祭告于太子殿下坟前,待得诸事安排妥当,便即回山服侍师父。”
法通和尚点点头,再不说话,张师政与郭待封施礼告辞,金刚寺之行前后不过两个时辰,此时日头刚才过午,两人已是原路返回。
上山的时候为了追赶纥干承基郭、张二人脚程极快,现在下山没了那种紧迫,二人各有满腹心事,只是默默行路。
相州之行,郭待封本是为了打探那提和尚遗留的论典功法而来,卷入张师政与纥干承基的恩怨纯属巧合,不成想误打误撞又发现了贺逻鹘的行迹,这才一路跟踪下来,或许能够窥得断肠人的一些蛛丝马迹,结果又被法通和尚把这个可能给直接掐掉了,当时那般情形,郭待封没法再问,就算问了也是白问。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贺逻鹘乃是断肠人全盘计划的一个部分,既然狼山八骑前来相州联络纥干承基,那就说明断肠人的计划已经启动了。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盯着那提遗留的论典,郭待封还不清楚。
郭待封心事重重,张师政又何尝不是。虽说差强人意可总算是大仇得报,张师政的心情却是糟糕到了极点,二十年来仇恨蒙蔽住了他的双眼,真的走到了报仇雪恨的这一天时,张师政才发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只因为仇人偏偏是曾经亲如手足的同门师弟,还是师父最为宠爱的弟子,尽忠则是不孝,尽孝便是不忠。
一路无话,下得山脚下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眼前又是三王庄。
郭待封打破沉默,“张兄,令师真真是得道的高僧,郭某一路上细细思量,也只有这般处置才是最为妥当不过的了。纥干承基从此生不如死抵了他的罪过,张兄得以报答太子殿下从而保全了忠义,还免了欺师屠弟的恶行,令师也可保全师徒情分。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张师政缓缓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是有一丝凄惨的意味在里面,沉声道,“张某与纥干承基师弟同门学艺,不想一朝反目成仇,亏得师父出手帮助师弟抵了一身罪孽,张某于太子殿下已然无憾,于师门却是成了罪人,经历了这一番变故再无恋世之意,待得辞别了少主,张某便即回山落发为僧,服侍师尊陪伴师弟。”
郭待封闻言感慨不已,两人不急着赶路,商定就在三王庄借宿,明日再彼此别过。
还是寻得上山时叨扰过的那户人家,主人家好奇郭、张二人上山下山竟是如此迅速,笑着将二人让进屋里坐下,忙着张罗晚餐。
郭、张二人用饭的时候,站在一边的主人家问道,“两位客人白天可是去的金刚寺?”
郭待封不想多谈,便道,“正是,可惜无缘得见真佛,这不又赶着下了山。”
主人家咂摸咂摸嘴,替郭待封遗憾,道,“法通长老可是得道的神僧,又是前朝天子转世,可不是没有那么容易得见。”
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张师政可是从来没有提起过,不过郭待封也没有特别在意,乡村愚夫愚妇的话哪里有许多准头。
一边只顾往嘴里扒饭的张师政却是讪讪一笑,停下筷子解释道,“郭少侠,方圆几百里内多有关于家师的传闻,这个便也是其中之一。”
郭待封笑道,“梦中得了韦陀神将传授神力与奇功,论起身世又是前朝帝王转世为人,法通和尚果真不同凡响。”
师父在张师政的心目中从来都是至高无上的,此刻见郭待封笑容似有揶揄之意,张师政面色一板,道,“郭少侠不信就算了,也不必做这个讥讽的模样。”
郭待封自觉失态,正要道歉,一边主人家比张师政还要着急,跳起来叫道,“你这小哥如何不信。老头子跟你小哥讲,金刚寺的这位法通长老不是凡俗人,前身乃是前朝的天子杨皇帝,天帝见当日天下分裂,便派了杨皇帝下凡坐了龙庭,混一江山解救百姓,杨皇帝军政事务繁忙,不得十分的空闲礼佛,后来天帝见他统一了天下便将他召回天庭,可是这位天子惦记着在人间礼佛的心愿不曾完成,所以天帝又许他重回人间,全心全意再做一回佛家弟子,这便有了法通和尚。”
主人家说的郑重其事,张师政听的庄严肃穆,两人俱是深信不疑,郭待封一贯对这些个荒诞不经的传说兴趣寥寥,只是不好拂了两人的颜面,略点一点头继续用饭。
那边主人家意犹未尽,“只是可惜这位天子再世为人,礼佛的因缘可以了结,怎成想二三十年间光景不到,已是换成了李家的天下。”言下之意颇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末了又摇头晃脑地加上一句,“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天生的贵人啊。”
刹那间,郭待封脑海仿佛被一颗炸雷击中,突然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主人家,急促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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