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直城门外,太液池旁。
一些士族子弟在此举办酒宴。
吃喝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但是确实是人活在世的第一个问题。
不请客,根本就没人来。
简单来说,就像是免费拿鸡蛋。
此地的酒宴当然比不上城中的醉仙楼,可是醉仙楼贵啊……
陈序坐在其中,神色之中多少带着一些犹豫。
这场酒宴是陈序办的。
酒宴并不算是多么山珍海味,也不是什么富丽堂皇,但是属于流水席,一大海盆的汤饼,然后随时添煮。
卤子也是以盆论,想吃多少自己捞取。
外加每人一碟卤肉片,一壶水酒。
参加的人挺多,大部分都是同样的山东落魄子弟。
大家老大不笑老二,都有相似的倒霉经历,于是越吃越喝越聊越是相互安慰,互相舔伤,倒也氛围不差,热闹得很。
按照道理来说,斐潜制定下来的科考标准并不难,至少比起后世的高考来说,已经是简化到了不能再简化的程度,但是即便是如此,依旧有些山东学子无法通过。
日积月累,这些人化完了携带的钱财,难免落魄。
陈序就是如此。
因为他很不习惯。
山东经学和关中经学是有所不同的,但并不是全然否认,而是主要区别在谶纬上。
也就是说,只要不搞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大家都还是好同志。
可问题是陈序已经习惯了谶纬……
或者说是某些经文的自由解释权,就像在某些条款下面最小最细最含糊最不起眼的那一行字。
关键是陈序就算是想要改,也一时之间改不过来。
他毕竟年龄大了一些,记忆力也不像是小时候那么好了,要让他重新去背在青龙寺里面的那些关中标准的经文书籍,他背不了。
宴席一开始的时候,众人还算是正常,但是吃饱喝足,又喝了些小酒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人开始述说一些苦闷,然后就像是打开了什么话匣子一般,咕噜噜的往外就冒。
众人大多数都是从山东各地各郡而来的,在山东之地就不算是什么特别有名望身份的人,大多数都是旁支,很多是在山东混不下了,才到关中来碰运气,结果没想到的是,到了关中依旧日子惨淡。
很多人不仅没能过上想象当中的好日子,还欠下了不少的外债……
说到这些外债,众人就不免觉得陈序是不是攀附上了什么贵人,毕竟想要办这么一场酒宴,即便是菜肴水酒不是太贵,但是人一多,也是个不小数目,这陈序怎么有钱拿得出来?
只不过人都有贪便宜的心理,再加上这些山东士族子弟,在长安也未必人人都能混得如意,见有免费吃喝,那还管他作甚,先混一个肚子圆再说。
当然也有些人在琢磨着陈序身后的金主究竟是谁?
纵然抱不上大腿,好歹吃两口软饭也成。
都是要恰饭么,不丢人。
毕竟已经没有什么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是可以丢的了……
吃喝到了一定时候,坐在陈序背后的人便是隐蔽的捅了捅陈序。
陈序一个哆嗦,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众人见陈序站起,便是对于这些菜肴酒水尊重,渐渐的收了声,都看着陈序。
也许就是因为众人的目光,终于让陈序下定了决心,他有些哆嗦着,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各位!各位兄台,各位乡亲,今日这宴席,未有大鱼大肉,慢待各位了!只求各位能吃得饱,小弟便是心满意足!』
『谢陈兄款待!』
『陈兄大气!』
众人乱纷纷的回答。
陈序又是七八乱扯,众人不明就里,但是看在一餐饭食的份上,还是给些面子的。
坐在陈序身后之人像是嗓子不舒服,很是咳嗽了几声。
陈序身躯微抖,脸上的笑也僵硬了些……
没错,陈序已经将自己的尊严给卖了。
能出卖自己一次。
也就能出卖第二次。
然后第三次……
陈序虽然知道这话一说出来,就必然将来会有问题,但是……
先顾得眼前这餐饱饭罢!
陈序收了笑,带着些发狠,『我们在这吃酒,莫忘了有人却在吃冤枉,吃板子!』
原本酒宴之中气氛还算热闹,结果陈序此言一出,顿时就彻底安静下来。
『陈,陈兄,你想要干,干什么?闹事可是不成!』
有人明显是有些害怕的问道。
就一餐汤饼,值得什么?!
呃,就算是有酒肉也不成!
陈序将手摆了摆,『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要找个领头之人,替我们讨个说法!』
『说法?』众人听闻,多少缓和了些下来。
哦,不是要造反啊,那就还好。
不过还有人在担心,『陈兄,这围哄官廨,也是大罪啊……』
陈序笑道:『诸位放心,我也不傻,不管是长安尹官廨还是骠骑府衙,都是不去的!』
『哦……』众人这才是彻底放下心来。
讨说法,在律法还不健全的封建时代,经常出现。比如水渠里面的水哪个村寨用得多了,都会有一帮子村民去讨说法,所以众人对于此事也不陌生,只要不是去找骠骑麻烦,众人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在山东也是寻常事……
『陈兄放心!这说法,算我一个!』
『对对!陈兄一看就是实在人,这肯定是陈兄占理!』
『我们山东之人在关中如浮萍一般,更要团结互助才是!』
『中咧!』
『……』
众人七嘴八舌的表态,很多人都以为不过是像在山东一样,讨要个说法而已,能有什么大事?帮陈序走这么一趟,将来自己要是有什么事情,不也是可以同样的找些人讨说法?
人多势众么!
陈序拱拱手,『多谢诸位仗义!不过光我们这外乡人可是不成!如今山东之人在关中倍受欺辱,真想要有说法,还是要请几位关中大儒,饱学正直之士为我等申冤为是!』
众人一听,便是越发的同意,毕竟领头的不是自己,就算是将来再有麻烦,也不过是落到了他人身上,那还有什么犹豫的,于是便是纷纷呼喝起来,拍手的拍手,拍大腿的拍大腿,拍桌案的拍桌案,都是觉得陈序此言大有道理。
趁着酒意,众人走在一起,顿时觉得胆气横生。
在众人的呼喝声中,陈序走在最前面。
一时之间,让陈序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山东之地……
在那个时候的山东之地,士族子弟就是如此的强横,纵马驾车过闹事,那个倒霉鬼撞伤了活该,就算是撞死了又能怎样?赔点钱就了事了。说不得还要反咬一口,表示那死者家属一心就是为了讹钱,人品卑鄙下贱!
于是,韦氏『等』的风,最终来了。
『多谢各位抬爱!』
韦端站在台阶之上,笑容可掬,拱手以礼。
『诸位,诸位,且听某一言!』
『夫地者,宇宙间之广漠也!人者,天地间之灵长也!自古洪荒分野,九州裂土,自有国家。然而天下各郡,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东西,皆为汉人焉!』
『昔日汉祖高皇帝起于丰沛之间,扫六合之氛秽,合四海之疆域,铸九鼎之大业,开八荒之疆土。自此而后,华夏一统,炎黄子孙,无论北抵瀚海,南及珠崖,西涉流沙,东临碧海,皆以汉自居,共襄盛世太平!』
『瞻望北地,燕赵之士,饮马黄河,襟怀壮志,其气吞山河,其志比星辰。再观南疆,楚吴之民,耕织长江,情深似水,其风雅绝伦,其意绵长。虽地域迥异,风俗不同,然皆抱忠贞之心,守礼仪之邦。』
『是以,地无分南北,人无分东西!吾辈岂可违汉祖之伟业,绝圣贤之遗德乎?』
『如今有狭隘之辈,以南北东西分割华夏之人,以屈民意,岂非欲绝华夏之统,断骠骑之大业乎?!今端不才,得诸位襄举,立志以免除此等狭隘之见!』
『愿我大汉千秋!』
『愿骠骑大业长久!』
韦端慷慨激昂,振臂而呼。
『某有闻!』
『如今骠骑暂离关中,便有小吏貌似忠良,而心藏奸诈。潜行偷盗,贪墨成性,民膏民脂,日夜榨取。其行如鼠窃狗偷,其心犹豺狼虎豹。百姓怨声载道,而小吏恬不知耻,犹自以为得计!』
『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义士义胆忠肝,不忍百姓之苦,故而密察其情,细审其状,检举其行,其意为善。有道是,有错则改,无过加勉,善莫大焉。』
『却不成想,官官相护,密捕者众,以拥塞言路,害骠骑之业!若此长久,敢问西京如何清明,百姓如何安居?』
『端不才,亦愿将此民间疾苦,下情上达,以明是非!』
『骠骑曾言,治民乃重信也!』
『某愿替民求其信之!』
『若其正,便正其名!』
『若其腐,便律诛之!』
众人闻言,纷纷大赞韦端果然是人如其名,端正无比。
韦端微笑。
此时此刻,他得到了『代表权』,他说他代表了百姓……
请问『百姓』有异议么?
因为代表老百姓就给自己带来了正当性和合法性,虽然老百姓压根儿没让他代表。
在台阶下的众人之中,陈序也同样在笑。
两人似乎目光有所交汇,但是又像是陌生之人。
这风越来越大,只不过接下来谁能乘风而起,谁又是没翅膀的猪,那就还要在等等看……
……
……
冀州。
黎阳的南门城墙之上。
一名军将正在巡城。
说是军将,根本就不像,因为他不仅未曾披甲,就连军中战袍也未曾穿着,倒是穿着一身儒士长袍,戴着头冠,因为晚上风大,还裹了一层狐裘。不仅是脸上皮肤细嫩,就连手都是白净,连半点舞枪弄棒的老茧都无,不仅如此,手指上还带着两个黄金戒指,在戒指表面还镶嵌了硕大的玉石,在火把光照之下,闪闪发亮,富贵逼人。
若不是其身后跟着一队的军校兵卒,点头哈腰的模样,谁也不会将这个看起来不过二三十许的年纪,如文人雅士一般留着三柳细髯,修眉俊目,俊秀非常,说不出的风流倜傥模样的家伙,当成是一县的军将!
不过,在冀州之地,这种现象很常见。
冀州豫州,先要成为士,然后才能担任某些职位。
至于这个职位是不是这个士族子弟擅长的,亦或是他原本懂不懂职位所需的知识和技能,根本不重要。于是,只是学了些经文,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人,不仅可以充当将领,也可以从事水利工作,甚至还可以作为一地之长!
这个左看右看,怎么都不像是军将的人物,偏偏就是黎阳之地,不折不扣的统兵大将!
不为什么,就因为此人姓曹。
和关中之地,韦端要想尽办法才能获取一点话语权不同,在山东,有时候一个姓氏,就可以决定一切。当然,姓氏之中也有分上下,原本曹应不过是曹氏旁支,可偏偏攀附上了曹丕,于是逐渐的水涨船高起来。
曹应之前就是个普通读书郎,若是放到后世,顶天也不过就是个汉语言专业的学士罢了,可偏偏就可以担负了重职,作为检查冀州周边的巡查使,溜达了一圈之后,什么问题都没有查出来之后,结果还因此得了善缘,被一群士族官僚表示曹应是个好同志,应该加一加担子,于是顺理成章便是接任了黎阳的军事重担,成为一地之中最高的军事长官。
升迁速度无与伦比。
反正只要有曹丕作为背书,又是曹氏之人,那么原本大汉制定的相关任职考核制度,也就像是一个屁一样,除了放出来的时候有些味道,其他什么作用都没有。
黎阳之南,便是白马津,故而此地军将不仅是要负责县城周边的防御,连带着还要统御白马津的军寨,虽然只是一地县尉,可是差遣在上,并且掌握有军事实权,怎么说都是相当重要的军将了。
同时,因为黎阳地处要冲,所以不仅是有往来商贩行人,更是有军粮物资转运的额需求……
按照道理来说,这么一个重要的地点,应该派上一个合格的军将来,可是这一位军将曹应,却从小到大都没有练习过一天的武艺,更没有翻过一本兵法,或是在军营之中待过一日,身上真的一点军人的气味都没有。
当然,对于山东之地的人来说,有军人气息,还未必是什么好评。
武夫!
持勇好斗!
还是文人好,温文尔雅,通情达理,不光长得顺眼,说话又好听……
曹应原本是旁支,家中自然贫困,现如今掌了权柄,那么除了日常守备,缉拿贼匪等等事务之外,最为关键的,自然就是要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置办出一份家业来。
所以,借着权柄搞来些好田亩,收些租税,拢几间店面,招揽商户,再利用免费的兵卒劳动力,修建一些房屋用来租典,自然也都是正常基操勿六。
除此之外,曹应还深刻的了解掌握了城池修葺技巧,军备设施维护技术,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效果……
比如一些陈旧的兵刃,如果换成新的,那么不仅是要多花很多小钱钱,而且还会导致来年无法更换。谁都清楚,这水利建设么,当然每年都要搞,这道路城墙修整么,也是每年都要修,所以兵刃战甲,又怎么能一年到头都不坏不换的?
所以一些不必要的兵器战甲,用木头刷一层漆,不就好了么!
至于什么是『不必要』的,那自然是见仁见智了。
于是乎,这林林总总,大大小小,即便是曹应来此才没多久,这身上穿戴也就自然高贵了起来……
至于什么戒备防务,那更是根本不必提起了。
反正黎阳之地,上下左右都是自己人,能有什么问题?
不过,这一天,曹应却难得到了城头上来巡弋。
自上任起,都不来城头巡查的曹应今天忽然来了,顿时就将城头上的值守军校等人吓得不轻,连忙屁颠颠的跟在后面,不知道曹应的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曹应也是不耐,巡查了一圈之后,便是站定,往西边一指,问道:『听闻了朝歌之事没有?说是骠骑人马越过太行,偷袭了朝歌!你们说,这事情是真是假?』
『这……』跟在曹应屁股后面的军校们面面相觑。
这事情,要怎么说?
军校们吭哧半天,然后低眉顺眼的说道:『我等都是些粗鄙之人,怎么能知道这些……还请县尉赐教一二……』
曹应哼了一声,傲然说道:『太行者,巍巍哉!』
军校们不由得缩了缩脑袋,吞了一口唾沫,偏偏又要像是听到了什么仙音一般,表示出一副欣喜的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太行之山,巍峨耸立,如屏翰于天地之间。其峰插云,若龙腾九霄;其脉跨域,似虎视八荒。自古英雄豪杰,多有欲登其巅者,然不可全也。』
『余也曾披星戴月,越险阻,历艰辛,以求一睹雄伟之姿。行至山腰,回望四方,群山皆小,唯太行峥嵘,云海腾越,犹如仙境。』
『然太行之高,非寻常可攀。途中或逢峭壁悬崖,或遇密林深谷,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昔日黑山之贼,纵横太行多年,熟知地理,仅浅居山谷,未能跨域而战,何况骠骑乎?』
『尔等可是明之?』
曹应蔑视的扫了一圈周边的军校。
他确实有些不爽。
这在黎阳才没几天舒心日子,就接到了什么骠骑人马突破太行的消息,简直要让曹应笑掉大牙!
就像是曹应之前和在黄泽边上的冀州大粮仓的任管事所论及的一样,太行是那么好走的么?
要不然乐进将军也不会折戟于壶关之下!
若是曹应没有担任这军事要职倒也罢了,可能还不清楚这其中的调调儿,但是现在身为黎阳县尉,曹应真是太清楚其中的奥秘了!
这多半是朝歌的守军贪墨太厉害了,导致连太行山中的那些山贼都打不过!
没错,曹应认为,那所谓的骠骑人马,不过就是太行山的那些残留的山贼罢了!
因为亏空太厉害,导致查账的时候抹不平了,便是借着山贼的机会,将陈年旧账一笔勾销……
这手法,曹应可是太熟悉了。
所以他今天特意上城头来,将手下的军校聚集在一起,一方面是将此事拆穿,以展示自己的睿智,另外一方面也借着警告手下的这几个军校,别贪墨得太过分,最后做不了帐,连检查都混不过去,牵连到他头上来就不美了。
众军校顿时恍然,便是连连拍胸脯保证,说他们都是专业的,绝对可以过账!
做的帐,都是请冀州内的士族子弟来做的,大家都认识,只要一看暗记,就知道是谁的亲戚孩子做的帐,都是会手下留情关照一二,绝对不会给曹应带来半点的麻烦!
曹应这才缓缓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有诸位齐心协力,自然是可保黎阳百姓平安无忧!我心甚慰,甚慰啊!』
众军校又是一阵不要钱的马屁送上。
正在其乐融融之时,忽然城头有一名值守的兵卒叫出声来,吓了曹应和众军校一跳!
没等曹应和军校发火,那兵卒连忙用手一指,『那边,那边有火光!有火光前来!』
众人不由得转头,趴在城垛上望去,只见远方道路上隐隐有些火光,在渐渐阴沉下来的夜色中,越发的明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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