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森林
——时间不一定是最好的疗伤药,但一定是最好的裁决者。
(零一)
从青石到白石是二十三步,从白石到青石是二十三步。
芸溹已经这样踱了二十三个来回了。
芸溹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她心里还是警惕地注意着结界外的一切动静。
纤长的耳朵从翠绿的长发间露出来,偶尔微微地颤动一下,证明她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职责。
她的眼神也会不经意转向结界深处,但仅仅只是一眼,决不多看半秒钟。
结界深处,般的吟唱夹杂在渺渺的琴声里轻轻地飘散开来,那是祭祀们在演奏月光的颂歌,族人们在欢快的载歌载舞,欢度这美妙的夜晚。
照明晶石的淡淡绿光远远地透出来,在结界之外都清晰可见。
这个夜晚,又是一个美好而难忘的夜晚,可惜芸溹错过了它。
每个精灵一生中都会错过几个这样的夜晚,因为他们要为族人站岗放哨一整晚。
每个精灵都会轮到,即使是精灵女王。
芸溹只是第七席长老最宠爱的小孙女,当然也逃不过。
当然,她也不会逃避。
(零二)
结界之外的树林一片漆黑,残缺的月牙儿无力地发出淡淡的光芒,照得森林更加幽暗。
第二十四个来回,芸溹紧了紧手臂上的袖甲,又看了看昏暗的结界外部,握着弓箭的手下意识地加大了力量。
芸溹的袖甲是母亲和奶奶亲手做的。
母亲和奶奶采来最坚韧轻盈的树藤,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耗费了无数芸溹叫不上名字来的珍贵材料,甚至还加进了一滴爱神祭祀的眼泪,最后才在芸溹第一次站岗的前夜,完成了这件珍贵到无法形容的袖甲。
袖甲上面的每一个花纹,都是母亲的独家设计,在精灵族里找不到任何一个相似的纹样;袖甲的尺寸,是母亲在芸溹身上比划了无数次才确定下来的;袖甲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身为第七席长老的奶奶亲手刻印的附魔符文,这些符文的威力让芸溹的实力绝不比任何一个成年的普通精灵族箭手差上分毫。
是的,芸溹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女。
虽然女孩子的年龄是个秘密,但芸溹的年龄要是放在人类当中,足以当很多人的老奶奶了。
要是放在短命的地精当中……
哎呀呀,不能再想下去了!高贵的精灵怎么能和地精相比呢,光是想想都是一种错误!
(零三)
今晚的月色分明不是很好,但是精灵族的节日是月亮女神的恩赐,和月色无关。
月亮的圆缺不是女神的刻意为难,只是女神对她的子民们慈爱的提醒:“没有永恒的永恒,只有当下的当下。”
芸溹轻声吟诵:“没有永恒的永恒,只有当下的当下。天空的月光不会永远照耀,心中的月光照耀灵魂。”
淡淡的月光透过结界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影熠熠发光。
芸溹对月光的亲和是母亲和奶奶的骄傲。这份骄傲化作浓浓的爱和期许,凝聚在这副珍贵非凡的袖甲上。
如果她不是执意要做个弓箭手,也许她会是一个出色的月光祭祀。
但是此刻,芸溹的心却在手里的弓箭上。
制造弓箭是爸爸和爷爷的得意手艺,在这个以女性为尊的精灵部落里,芸溹却不像其她精灵女孩一样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和爷爷。爸爸亲手做的弓,爷爷造的箭,在芸溹心里丝毫不比妈妈和奶奶的袖甲差。
此刻的族人们沉浸在节日的欢悦中,但芸溹相信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定很担心自己,不会那么开心的。
当然他们不会赶来接替芸溹的职责,即使他们心里真的很想。
因为这是每个精灵必须经历的试炼。
(零四)
第二十五个来回。
“嗡!”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触动了芸溹虽然在胡思乱想却又警惕万分的心,她的箭在瞬息之间射出,把一片落叶钉在了树干上——这片可怜的刚刚枯萎的叶子,还没来得及离开枝头多远,就被固定在了树干上。
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失误,芸溹脸上有点发烧。
几团比萤火虫大好几十倍的的光点飘了过来,它们询问似的绕着芸溹飞了好几圈,芸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事。”
这些光点又飘到别处去了。
小精灵,这些可爱的东西就是精灵族的幼儿,它们也是芸溹站岗守夜的伙伴。
几十年前的芸溹,也只是一团可爱的、懵懵懂懂的小精灵,在经过月亮井的洗礼之后,她才有了现在的模样。
芸溹都记不得自己在小精灵状态时的记忆了,但是她却有些羡慕小精灵们。
懵懂无知,却又无忧无虑。那时候的自己,才应该是最快乐的吧?
芸溹小心的走出结界,取回了自己的箭。
“下次不能再犯这样的错了,幸好没人看见。”她对自己说。
(零五)
“月神的祝福与你同在。”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嗡!”
身后的问候却迎来了芸溹毫不留情的一箭。
“好危险!”月光下走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手里攥着芸溹的箭,“新月部落就是这样迎接远来的客人的吗?”
声音冷冰冰的、硬邦邦的,但是听不出来一丝恼怒的情绪。
来的是个的高大的精灵男子,背上绑着四柄标枪,整整比芸溹高一个半头,尖尖的耳朵像刀子一样。月光下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芸溹觉得他的表情一定很不友善。
“对不起对不起,”芸溹脸颊绯红,这一次是真的被人看见了自己的失误,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又很快想起来关心一下对方,“你没有事吧?”
“当然有事。”男子说。
“啊?伤到哪里了?”芸溹心里乱成一团,不停地喊着:完了完了,第一次守夜就闯了大祸了!
“你的箭没伤到我,”那人说,“但是我有事需要你去转告你们的首领。我是黄昏部落的青桐·藤枪,我送来了我们部落首领的亲笔信,麻烦你去转告。”
“没受伤?”芸溹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又开心了起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我马上去报告……”
她抬头看着青桐·藤枪。
“怎么还不去?”他问,然后他才注意到芸溹盯着自己的手,马上把手里的箭还给了她,“下回要注意些,小孩。”
“我才不是小孩。”芸溹做了个鬼脸,一把抢过箭,飞快的装回腰间的箭壶里,转身跑回结界,边跑边说,“我这就去报告,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几个小精灵警惕地接替了芸溹的位置,它们对外来的一切人物都是这样的。
“冒冒失失的小孩。”青桐·藤枪咧开嘴微微一笑,却又很快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零六)
没过多久,首领的侍者就跟着芸溹匆匆赶来。
“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侍者老远就在高声喊着,“黄昏部落的使者,欢迎来到新月部落,月神的祝福与你同在。”
“芸溹,不要磨蹭,快点打开结界,让使者进来!”侍者毫不客气地命令芸溹。
芸溹慌慌张张的拿出符石,将结界带开了一个容人进入的口子。
“月神的祝福与你同在,我是黄昏部落的青桐·藤枪,前来送达部落首领的亲笔信,打扰了。”青桐·藤枪说。
“请随我来。”侍者殷勤的给他引路。
“好的,有劳。”青桐·藤枪不紧不慢的走进结界。
走过芸溹身边,他低声地说:“原来你的名字叫芸溹,我记住你了,小孩。”
然后跟着侍者走向了结界深处。
“芸溹,好好守在这里。”侍者临走前吩咐芸溹。
“知道了……”芸溹小心的回答。
“你才是小孩呢!”她望着青桐·藤枪的背影,小声地说。
心里开始恨上了这个冷着脸的高个子,刚才的慌张和愧疚都已经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你才是小孩呢!”她又说了一遍。
(零七)
剩下来的时间,芸溹都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
整个夜晚,芸溹都在纠结中度过,没有飘落的枯叶打扰到她,也没有别的任何东西惊动她。
等到东边的天空亮起来的时候,芸溹已经在青石和白石之间走了一百二十三个来回了。
等到换班的族人提醒她时,太阳已经从东方露出半个脸来了。
又一个黎明到来。
虽然精灵族信奉的是月亮女神,虽然精灵们都喜欢月下的森林,但这一刻,芸溹觉得旭日下的森林也是美好的。
这种美蕴含着生命的律动和热烈。
片刻之后,芸溹对这份美的关注也消失殆尽了——她很累了,需要休息。
母亲担心的给她围上披肩,父亲和爷爷拘谨地跟在她身后。
奶奶没来,毕竟长老不能没事就到处乱跑。
(零九)
“因为你心怀愧疚,”青桐·藤枪说,“还有,因为你们这里我只认识你一个,所以让你做我的向导……还有别的问题吗?”
“公报私仇!”芸溹低着头咬牙切齿的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挤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没有了,尊贵的客人,请允许我带你参观我们新月部落。”
“麻烦你了。”他说着,刻意地站直了身子,腰杆挺得笔直,直得就像他背后的标枪。
在族人们有意无意飘过来的、善意的目光中,芸溹有些局促地带领着高个子青桐·藤枪,开始了对新月部落的参观。
从外围的森林,到结界墙,从族人们嬉戏聚会的广场,到居住区,从艺术厅,到知识殿堂,从手工作坊,到武器作坊……芸溹选择了一条很合理的线路带领客人参观,新月部落的格局自然而优雅,就像任树木随意生长的丛林一样,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含玄机。
从隐蔽和安全的外部森林,到庄严而不失典雅的公共场所,从随意散落的零星花坛,到各种建筑,每一个角落,新月部落的风格都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到处都被浓厚的艺术气息所包围,到处都是艺术精髓的具象化体现。
“这里是什么地方?”
“啊,嗯,这里是图书馆……”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是酿酒坊。”
“这里呢?墙上的花纹挺漂亮的。”
“这边是琴房……花纹是雕刻工匠坊的负责人卡斯大人设计的。”
……
芸溹是个好向导,但不是一个合格的解说员。事实上,只有当青桐·藤枪问起的时候,她才会简单的介绍几句。
这让青桐·藤枪认为,他对新月部落的一切认识,都是从这个不知是拘谨还是怀恨在心的少女嘴里一点一点问出来的,他仿佛是入侵这里的恶客,他的的参观其实实在拷问一个无辜的被侵略者。
“你再这样敷衍,我会反映给你们部落首领,你的接待我很不满意。”青桐·藤枪说。
芸溹不说话,却停下了脚步。
她一直是低着头的,这会儿,她的头埋得更低了,青桐·藤枪这才发现她的肩膀在微微的颤动,连带着,披肩的绿色长发也在抖动。
“喂,你不会是……”
(一零)
不祥的预感刚涌上青桐·藤枪的心头,立即就被证实了。
芸溹仰起头来,她的脸蛋儿涨得通红通红的,连白嫩嫩的尖耳朵都染的绯红,眼眶里蓄满了的泪珠从眼角滑下来,从尖细圆润的下巴滴落下去,落在了她俏丽的青色的裙甲上。
“真,真,真的哭了……”这个一直板着脸的高个子中有有了一个新鲜一点的表情。
他摇着大手,有些慌张地安慰眼前的女孩,“别哭别哭,我不告诉你们首领,别哭别哭……”
他看看四周,发现这里没有人在注意着两人,两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别哭了,我,我不是故意为难你,别哭了……别哭了……”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重复的说着“别哭了”这三个字。
“人家知道错了,你也不要这样为难人家……”她终于说话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她也不去擦,“人家第一次守夜,就遇上你,鬼鬼祟祟的跑来人家身后,吓人家一跳,人家差点误伤了你,心里已经很担心了,你还笑话人家,还说人家是个小孩……”
她推开他的手:“小孩怎么了?成年了就了不起了?就可以看不起人家吗?客人又怎么?可以公报私仇为难人家吗?”
她的声音有点大,但很快又小了下去:“人家已经道过歉了……”
他无言反驳,即使有,他也不忍心说出口。
把一个快要成年的女孩欺负成这样,满嘴的“人家人家”,都不知道称呼自己为“我”了,他有点心虚,脚下都有点飘乎乎的感觉。
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为什么要这样?自己是不是太刻薄了一点?他想。
于是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又没有错。”她说。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她的激动慢慢的平复下来,哭泣的动静又了渐渐平缓的趋势,只是肩膀还在轻轻抽动。
“真的对不起,是我太记仇了,我不应该,要不这样吧,我不参观了,也不去你们首领说你的坏话了,行吗?”他像哄小孩一样带着哀求的口气对她说。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止住了抽泣。
“不行,”她抹了一把眼泪,任由眼里剩下的泪水悉数沾在了袖甲上面,“我必须要完成我的任务。首领的宅邸你也知道,月亮井外族部落的人员禁止入内,接下就只剩下长老院、议政厅和神庙了。”
“那……你不生气了?”他看着恢复过来的女孩,心里还是没底。
“再怎么说,我也是快要成年的精灵了,我不会像小孩在那样耍赖的。”她吸了吸鼻子说。
你刚刚还耍赖来着,他心里说。
(一一)
每逢节日的时候,部落里只需要一个族人守夜,因为节日当天结界的防御机制是最严密的,小精灵们也全部加入守夜巡逻的行列。
而平日里却是好几名族里的侦查哨兵值守结界四周,守护部落的安宁。
芸溹为了练习箭技,特地跑到结界外的树林里,还把长发扎了起来。
这里的地形不是很开阔,确切地说,是很不适合射箭的,但在这里训练,对箭技和反应能力都是很高的考验,比起部落里的靶场,这里的效果显然会更好一些。
加之这里离结界不是很远,安全也很有保障。
“唰——唰唰……”
“嗡……”
在交错纠结的树枝之间轻盈的跳跃纵横,芸溹的箭大部分都准确的落在了预先标注好的目标上,对此,她很是满意。再进一步,她可以开始练习射击移动目标了。
“原来你在这里。”声音又从背后传来,这一次,芸溹迅捷地转身,把箭搭在了弦上。拉满,瞄准,却没有冒失的射出去。
青桐·藤枪扬扬眉毛,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这次有进步了。”
“你来干嘛?”芸溹也没好气的问。
“找了你半天,部落里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还也为你失踪了。”他说,“本来我都放弃了,没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你。”
“你到底要干嘛?”她收起箭,语气一点也没改变。
“喏,给你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
“什么?我不要!”她猛地把手缩到背后。
“你还没原谅我?”他有点难过,“这件事情,咱们都有错,但是我不应该太计较,总之是我不对,所以,无论如何请你收下这个,我心里才会安稳一些。”
他诚恳地说着,手里举着那个东西。
“我也没说要怪你,是我有错在先。”芸溹说。
其实,芸溹这几天也一直在不断的回想这件事,她也在为自己的幼稚而感到羞怯,但女孩家的矜持和胆怯又让她羞于跟母亲和奶奶提起。
“我的错更多一些的,你又不必道歉。”她说。
眼睛却好奇的盯着那个东西。
“也不是什么宝贝,”他说,“一个指套,射箭的时候好好保护手指,女孩子的手要是磨出老茧来,就不好看了。”
“啊,指套?”芸溹心里微微有些心动。
当初自己选择弓箭手这个职业只是凭着兴趣,家里也没有专业的弓箭手,母亲和奶奶是祭祀和魔法师,父亲和爷爷是工匠,他们都没有考虑到这些。
她看看自己的手,似乎,还真有些粗糙的感觉……
“拿着吧。”他把指套递上前来。
“这个,我不能要。”她还是有些犹豫。
“这个是我无意间得到的,我是投枪手,用不上的,放着也是浪费。”他指指背后绑着的标枪。
“呃……”她还在犹豫。
“拿着!”他似乎失去了耐心,把指套硬塞进了她的手里,然后转身就走,“我要回部落去了。”
“其实你不扎头发更好看,”他走出好几步,头也不回,“再见了,月神的祝福与你同在。”
“也与你同在……”芸溹摸了摸头发,继续端详着手里青黑色的指套,喃喃地说。
(一二)
芸溹至今都不知道青桐·藤枪送来的是什么消息,她正对着指套发呆。
其实部落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一三)
芸溹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美好而平淡。
她有着宠爱自己的母亲和奶奶,还有爱着自己却有些含蓄的父亲和爷爷,有着很多年龄相仿的姐妹。
新月部落有圣洁的月神祭祀和高贵的魔法师,有机警敏捷的弓箭手和剑舞者,有神秘莫测的牧树人和寻林客,还有庞大的结界和强大的战争古树,他们共同保障着部落的安全,
与此同时,部落里有着最优秀的诗人、画家、音乐家、手工匠人、兵器锻造师、建筑师和酿酒师,在精灵之森数十个部落中享有盛名。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芸溹并不感觉平淡,她觉得生命有太多的美好,她相信一切的美好都属于精灵,一切都是月神的恩赐。
每天,在美妙的音乐中起床,在伙伴们的陪同和父母长辈的祝福中,徜徉在充满艺术气息的建筑群中,沉醉在无尽的欢乐和幸福中。
只有,当她拿起手中的弓箭时,她才会想起世界上有一件事情叫做战斗。
只是因为一时兴起,她随意地选择了弓箭手这个职业。也许,她只是羡慕某个曾经擦肩而过的同族弓箭手女孩英姿飒爽的样子。
一旦选择,就没有轻易改变的余地,而且她也不反感这个职业,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每天无忧无虑的精灵少女当中,偶尔会少了一个身影,那是她躲在某个角落努力练习箭技去了。
(一四)
只有在练箭时,芸溹才会想起那个冷着脸的高个子青桐·藤枪,想起自己被他欺负的窘相。
这时,她手里的箭矢会不由自主地加大力道。
他和芸溹接触过的男性精灵有很多不同之处,例如他的武器,是精悍有力的标枪,他的衣着,仔细想想,没有什么精美的花纹,他的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首饰配饰之类的,他说起话来,也没有那种彬彬有礼的优雅气度……
总之,他和部落里的男子截然不同。
这是芸溹在戴着他送的指套时想到的。
她再深入些想想,如果换作是部落里的男性,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自己。
“难道这就是他们黄昏部落的风格?”芸溹这样想。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依然感觉到了箭技的进步。
“如果下次有机会,再问问他。”芸溹对自己说。
她仍旧是在结界外的树林里练习。
(一五)
没有让芸溹等待太久,青桐·藤枪再一次来到了新月部落。
这一次芸溹在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了青桐·藤枪,他仍旧是板着一张脸,眼睛直视前方,脚步坚定而稳重。
芸溹调皮的朝他射出一箭,这一箭轻飘飘的,没有太大力力道。
青桐·藤枪似乎早就知道了,轻松的用手捏住了箭头。
“你退步了,”他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了吗?这样怎么能杀伤敌人?”
“跟你开玩笑的,”她从树后面走出来,“你又不是敌人。”
“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小孩,”他偏过头来,“你的父母是这么教你的吗?”
“哼,又欺负我是小孩!”她有些不高兴,刚刚见到他时心里那一点点喜悦和这些日子里积累起来的好感瞬间消失,“这跟我的父母没有关系,你干嘛要说他们,难道你的父母也教你这么说话的吗?”
“我的父母都战死了,”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们黄昏部落是精灵族防御人类和兽人侵扰的前线,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了,所以我就这么说话,没人教我!”
芸溹怔了一下,小声地说,“对不起……”
“算了,我跟你一个小孩计较什么,”他说,“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了,我还要送信给你们的部落首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芸溹愣在原地。
她曾听说世界上有虚伪贪婪的人类、丑陋粗鲁的兽人、肮脏胆小的地精,他们是精灵族的敌人。
她无法想象这些,因为这些事情离她的生活太遥远,远得就像另一个世界。
而现在,这个男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仿佛告诉了她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而且那个世界离自己并不遥远。
她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弓突然变得很沉重很沉重。
父亲母亲爷爷奶奶都没有告诉过她,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当精灵的寿命走到尽头,他们的身体会重新化为能量,回归到大自然的流动中,他们的灵魂会重归月亮女神的怀抱。
美好而肃穆,但了无遗憾。
那么那些意外死亡的精灵呢?他们过早地离开了亲人和族人们,带着遗憾回归月神的怀抱,那是不是太过于残忍?
战死,即是有战争就会带来死亡。
原来手里的武器是这样一种存在的意义。
原来部落里的武装力量不是闹着玩的摆设,战争,也并不遥远。
芸溹呆呆的走回了家,没有理会路上亲友和族人们关切的问候,她早早的睡下了,倒在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床上,枕着柔软的羽毛枕头,一夜没睡。
困扰她的东西太多了。
一个精灵女孩,幸福而快乐的生活中,突然之间多了一些需要思考,却又很难得出答案的东西。
所以她一夜未睡。
第二天她顶着黑眼圈走出房间,吓坏了母亲和奶奶,连父亲和爷爷都在一旁焦急的搓着手。
“我没事。”她平静地对亲人们说,“我没事的,妈妈爸爸、奶奶爷爷,真的没事。”
说完她才安心的睡去了。
(一六)
一觉睡到黄昏时候。
这一觉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小半天的时间。
但是芸溹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成年了。
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虽然只是短短的半天,但是芸溹好像经历了很久很久。
她明白了母亲和父亲的关心,明白了奶奶和爷爷的宠爱,明白了身边的朋友们的一切举动,甚至有些明白她在部落里经历过的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原来都没有她曾经理解的那么简单。
成年,原来不是年龄够了就算的。
成年,也不仅仅是懂得了更多的东西。
成年,原来是要明白怎么样把这些懂得的东西,用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串联起来。
最重要的东西,比如爱,比如亲情,比如友情,比如责任,比如使命,比如……
总之,这是个有些痛苦的过程,心灵上的痛苦和失落感,都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即使有回到从前的魔法,让自己重新回复到那种未成年的状态,芸溹也绝对绝对不会愿意做出这个选择。
哪怕是重新变回小精灵。
这,就是成年的感觉。
芸溹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守在身边的母亲一个拥抱。奶奶坐在床的另一头,关心的询问着孙女。
芸溹撒了谎,她对母亲和奶奶说练箭的时候没练好,心里感觉委屈。
这是个很容易拆穿的谎言,但是她们都没有注意到。
也许她们注意到了,只是不想去拆穿。芸溹想。
所以坦然地接受她们的安慰。
换作以前,如果真的受了委屈,芸溹会认为她们的关爱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她知道了更多的东西。
她也感觉到了躲在房间外面偷听的父亲和爷爷。
(一七)
姐妹们听说了芸溹心情不好的消息,结伴带她去散心。
黄昏是短暂的,漫漫长夜才是精灵们感受女神的祝福和庇佑,纵享欢乐的时刻。
夜晚才是新月部落最美的时候,所有的照明晶石和照明魔法,会把整个部落渲染成月光下梦幻一般的仙境。
而此刻,夜幕才刚刚升起。
今夜,需要安慰和关心的芸溹才是这一群精灵少女当中的主角。
但主角却心不在焉。
姐妹们关心的话语让她新生温暖。
她们谈论起各自选择的职业,让她羡慕,甚至有一丝丝的后悔——一群少女当中除了自己是战斗职业,其它的都是诸如见习祭祀、魔法师、琴师、裁缝、甚至是首饰匠人。这些职业或者圣洁高贵,或者优雅脱俗、或者安逸闲适,都是非常适合女孩子的。
但芸溹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去后悔。
她甚至想着,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面对残酷的战斗。
她不敢想,却又忍不住。
就这样跟着姐妹们的脚步,不知走到了哪里。
直到她们停下脚步。
那里是接待来宾的贵宾馆。
来自上弦月部落的琴师访问团正在贵宾馆的小花园里排练他们的节目,因为几天之后会有他们的演出。
他们经常在各个部落举办巡回演出,这是少女们非常关心的事情。
所以芸溹的姐妹们迫不及待的来到这里,她们好奇的透过爬满青藤的篱笆院墙上的空隙朝里看去,兴奋地指指点点,却又不敢大声讨论。
芸溹却看见角落里某间房子,青桐·藤枪站在窗口。
他在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擦拭他的标枪。
屋子里照明石的光线有些昏暗,芸溹只看见他瘦而笔直的上半身。
他很认真地擦拭着手里的标枪,对其余的事情充耳不闻。擦完一把,再换一把。
等四把标枪都擦完了,他关上窗户,屋里的一切就都看不见了。
姐妹们摇晃着芸溹的肩膀,要她去看正在练习独奏的琴师,她却若有所失的点头。
意犹未尽的女孩们离开贵宾馆的时候,芸溹还在想着被自己随手丢在房间角落里的弓和箭,还有晾在衣架上的弓手轻甲包括那副珍贵的袖甲。
还有,那个青黑色的指套。
(一八)
“就是她!”
站在木桥正中央的男子指着被女孩们簇拥着的心不在焉的芸溹。
“我喜欢的女孩就是她,我要娶她!”男子大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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