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的住处在总管府的北面,是一座占地五亩的官宅,他的妻儿则在京城没有带来,由于缺人照顾他生活起居,李靖在幽州也娶了一房小妾,偌大的官宅内,只住着李靖和他的小妾,以及两名丫鬟,五六名仆从,显得空空荡荡。
夜幕初降,杨元庆来到了李靖的府宅,,早有一名看门的老仆飞奔进去禀报,片刻,李靖迎了出来。
“我正打算去总管府上呢!”
李靖笑道:“应该是司马去给总管送行,哪有总管来给司马辞行的道理?”
杨元庆也笑道:“还有几件事没有安排好,心绪不宁,所以就来了,如果世叔一定要讲官场规矩,那就跟我回去。”
杨元庆称呼世叔,就表示他不是为公事而来,李靖欣然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来了,就到我书房喝杯酒。”
李靖最大的爱好就喝酒,从前时运不济,他借酒浇愁,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因此也得了一个‘酒药师’的绰号,虽然他出任幽州司马,事务繁忙,不再像从前那样滥饮,但没事喝一杯的习惯也改不了。
两人在书房里坐下,李靖的小妾魏氏给他们端来几碟下酒菜,又温了一壶酒,李靖给杨元庆倒了一杯酒,他微微叹息一声,“高丽大败,让人喝酒的兴致都没有了。”
杨元庆端起酒杯,凝视着杯中飘散的酒花,淡淡问道:“世叔认为大隋最大的威胁是谁?”
李靖一怔,他没有料到杨元庆会问这句话,这个问题他也考虑过,便道:“大家都很清楚,关陇贵族。”
“为何关陇贵族是大隋最大的威胁,世叔知道吗?”
李靖点点头,他仰头望着屋顶,缓缓道:“其实根子还在六镇兵变上,当初关陇安置了武川镇的士兵,北魏末年六镇军队再次造反,天下大乱,六镇军队分属尔朱荣和贺拔岳,为北朝最大两股军阀,永熙三年初,关陇武川军首领贺拔岳被谋杀,他的军队群龙无首,几名部将都想做首领,但谁也不服谁,最后达成共识,迎立统万城将军宇文泰做主帅,实际宇文泰只是名义上的主帅,武川军还是分属六名大将。
宇文泰深知这一点,他便效仿北魏初年八大夫,册立了八柱国,他自己任其一,为全军统帅,另一个给北魏宗室元欣,这是虚号,另外六个柱国给了掌军权的六名将军,独孤信、李虎、赵贵、李弼、于谨,侯莫陈崇,六柱国下又各有两名开府将军,这就是十二大将军,杨忠便是其一,这八柱国和十二名开府将军就组成了关陇贵族,都是六镇中的武川镇军户。”
杨元庆默默喝了一杯酒,历史自有其渊源,不懂北朝历史,就不会明白隋唐的延续,关陇贵族的强大,就在于他们一开始就是和宇文泰平起平坐,本身就是利益妥协的产物,否则,当时宇文泰只有二十九岁,他有何德何能统帅武川军。
宇文泰的府兵制改革,不过是恢复了北魏建国之初的军事氏族部落制,所有的士兵都跟随主人姓,将原本已经汉化的兵户制度重新胡化。
如果用一种通俗形象的比喻,这就像一个后世的世袭董事会,由八个大董事和十二个小董事组成,宇文泰不过是第一任董事长,宇文泰的第四子宇文邕出任第二任董事长,公司空前扩大,董事长当上了周武帝,但就是这个第二任董事长想改变规则,想把氏族府兵制改成君主府兵制,夺取其他董事的兵权,结果董事们集体哗变,推翻了宇文董事长,推举出新的董事长,这就是杨坚,公司名也由北周改为隋。
只是杨董事长更有魄力,上任六年后,便解散了董事会,所有的董事都变为高管,虽然董事会不存在,但隋氏公司的资金、人脉依然捏在董事们的手中,而第二任董事长杨广更狠,想把所有的董事高管全部赶出公司,并把他们的根彻底挖掉。
董事们的根就在军队,当年宇文泰的利益妥协,所推行的氏族府兵制,那就是董事们最初投下的资本金,而高丽之战就是为了彻底消灭这些原始资本,如此,董事们能容忍吗?
所以杨董事长又被董事们推翻,选举出李董事长,公司名又由隋改成唐,唐初,李董事长全面恢复了董事们的地位,一直到几十年后,一个女董事长的横空出世,才再一次解散了董事会。
中国的历史,实际上就是一个各种利益不断分化、妥协和整合过程,周而复始。
杨元庆叹了一口气道:“世叔有没有感觉到大隋又在重走北周的老路?”
李靖点了点头,叹道:“圣上太性急了,不过这也难怪,圣上子嗣单薄,三个儿子一死、一废、一幼,孙子都一样年幼,他是怕孙子年幼,镇不住关陇贵族,隋朝最后被关陇贵族们所篡,所以他才急于在自己手中彻底废掉关陇贵族,但就怕他急于求成,反而欲速则不达。”
杨元庆明白李靖的意思,历史上朱元璋也是这样干的,刘邦也干过,这本应该是开国皇帝做的事情,现在却由二世来做,杨元庆给李靖倒了一杯酒,又问:“世叔以为李叔德此人如何?”
“李渊?”李靖问。
杨元庆笑道:“圣上说他忠厚老实,胆小懦弱,世叔认为呢?”
李靖冷笑一声,“此人外表忠厚,实则阴险多诈,表面胆小懦弱,实则野心勃勃,这次辽东之战,逃亡之军众多,他暗中收拢了不少精壮之士,你不知道吧!”
杨元庆不解,便问道:“幽州城大门关了两个多月,他未曾出城一步,如何收拢精壮?”
“李建成呢?你看见过他吗?”
杨元庆想了想,确实是一直没有看见李建成,难道是建成所为?他看了一眼李靖,“世叔怎么会知道?”
李靖道:“我兄长之子也在逃亡之列,他和右勋卫长孙德顺以及右勋侍刘弘基一起逃出辽东,结果在北平郡遇到了李建成,他们便跟李建成一起走了,在路上发现李建成招募了五百精壮,李建成说这是涿郡招募来种田之民,后来我侄子借故离开李建成,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去查了涿郡官府的帐册,这五百精壮根本就没有记录,我便知道,这其实是李渊暗中招募。”
杨元庆这才明白,原来李渊已经有所行动了,他沉吟一下道:“荆襄羊,元日生,走西域,要称王,世叔还记得这条谶语吗?”
“当时闹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元氏所为。”
李靖忽然一惊,瞪大眼睛望着杨元庆,“你的意思是说,这其实是李渊所为?”
杨元庆点点头,“说元氏所为,只是因为当时需要对付元氏,实际上我很清楚,这其实是李渊所为,想要挑起我和元家的斗争。”
李靖半晌不语,最后叹道:“昨天,李渊来找我,希望我能做他次子世民之师,其实那孩子我见过,确实很不错,能成大才,可我就是觉得李渊是另有所谋,所以我才没有答应。”
“世叔说得不错,李渊野心勃勃,他是借儿子求师之名,把世叔招为他用,刚才他也找过我了,希望我能说服世叔。”
“你希望我去吗?”李靖凝视着杨元庆。
杨元庆摇了摇头,“我来就是劝世叔不要答应,现在大隋局势不明,世叔过早把自己绑在某个势力上,绝非明智之举。”
“我也是这样考虑,才没有答应。”
“我是希望世叔跟着我,我把世叔带到幽州来,也就是这个目的。”
李靖愣住了,他惊讶地望着杨元庆,“莫非贤侄也.....”
杨元庆苦笑一声,“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于人,假如隋失其鹿,天下大乱,我杨元庆又该何去何从,难道我不该考虑吗?”
李靖默默点头,他能理解杨元庆的后路,他注视着杨元庆道:“我李靖一生中所受最大的恩惠,就是来自于你祖父,假如真像你所说,有隋失其鹿的那一天,我会助你一臂之力,也算是我对你祖父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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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修了一封信,命家仆送去太守府,信中婉拒了李渊想让李世民拜李靖为师的要求,‘虽有杨总管再三劝说,但靖生性疏懒,恐会误令郎前程,幽州名盛之地,士族名门层出,三步之内,必有高才,何不另投名师,以博前程....’
杨元庆则回了自己的府邸,现在已经九月底,凉风习习,空气中再无热燥之气,疫病也渐渐平息,想着明天要回京,杨元庆心中也开始思念妻儿。
他快步走进府邸,却迎面见一名丫鬟慌慌张张跑来,“老爷,阿莲姑娘生病了。”
杨元庆一惊,明天就要走了,怎么这个时候生病,他快步走回自己寝房,只见在一楼的水房里,阿莲不停地弯腰干呕。
“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就想吐,可什么都吐不出来。”
杨元庆忽然想到了什么,手摸向她的小腹,难道会是......
半个时辰后,一名老医生开出了诊断:‘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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