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屈还山的戏本

  1、

  蔺小砧竟然从竹西寺调集的蜀山九大门派的众多好手和马鞍山一带熟悉地形的小门派的包围之中,神秘地消失了。

  这让蜀中江湖大失颜面。统领这次围捕的竹西寺第二剑展予坐在千佛寺山门台阶上,看着莽莽连山的蜀中江湖。

  蔺小砧突围是这几天蜀山江湖人的谈资。

  马鞍山龙家集陈员外出嫁的女儿在花轿抬走后的第二天,在自家后院的地窖里找到。

  这让陈家颜面尽失。陈员外坐在厅堂上,看着高墙外茫茫连山的蜀中江湖。

  这是这几天蜀山民间的谈资。蔺小砧离奇消失在东蜀山江湖的包围圈中,陈员外的花轿离奇调包。

  两件怪事很快就被联系在一起了。

  九大门派的密探遍布蜀山江湖,无孔不入。

  展予笑着对身边的云谷山崖窟庙的清悟大师道:“我这师妹当真古怪精灵,小时候她就爱这么捉弄我们。”展予说得好像沉浸在美好的童年回忆中,手指却捏得格格作响。

  这次蔺小砧反出竹西寺,和蔺小砧同为竹西寺头七剑的展予是最高兴的人了。因为少了一个和他争夺未来蜀山江湖执事会席位的人,他还可以在追杀这个叛徒师妹时,显显自己的手段。如今却不遂人愿。

  飞云帮的人来了。

  千佛寺的罗汉殿里,展予和蔼地问他们那天查看陈家花轿的情况。问完后,沉吟道,我这师妹什么时候学得易容术,我们还真不知道。

  飞云帮的弟子说,已经查过了,花轿抬到了一百里外的木落镇的杜家。

  展予身旁的竹西寺随从说,是不是去那杜家看看。

  展予道,不用了,那杜家不过是我这师妹逃亡路上的一块垫脚的石头罢了。我们只要知道他是从木落镇消失的就行了。该躲的地方他已经躲得差不多了,她逃得出这张小网,那我就收我这张大网。

  2、

  最是感到不遂人愿的是杜桓。

  一见倾心的新娘子说走就走,而且不是从大门走的,是从黑洞洞的洞房窗子嗖地一声飞走的。这事说给谁听都不信。

  “新娘子跑了。”第二天本该新郎新娘给叔父婶娘奉茶的时候,杜桓这样说。杜桓这样说时,没有看叔父婶娘的神情,但他想象得出来。

  杜桓没有说新娘子就是江湖追杀的竹西寺第三剑蔺小砧。他还想为她隐瞒,怕她的行踪暴露。

  杜家的人几天后也知道蔺小砧假冒新娘突围,来自己家做了半宿新娘子的前后了。因为蜀山江湖都知道了。

  木落镇的人自然也知道了。

  杜家的门都快挤破了。杜仲平骂也骂不走。

  多是来向杜桓打听他的洞房奇遇的闲人。

  杜桓一言不发,失魂落魄。摸过那夜的那根竹竿,似乎嫌轻,又换了顶门杠,朝那起闲人打去。

  众人半闪就避过了,笑道,这厮和蔺小砧做了半夜夫妻,学得一手好武功。

  但是大家很快就来安慰杜桓了。也不问那夜的事了。还算这起酒肉朋友有点良心。他们自然以为杜桓那夜肯定遇到了极其可怕的事,谁都知道竹西寺的第三剑可是蜀山江湖的噩梦。

  眼看杜桓消瘦下去了。

  叔父和婶娘急得无可如何,外地请了大夫郎中,本地请了端公神婆。

  大夫郎中说是惊吓过度,气脉不顺诸等症候。

  端公神婆说,魂散魄飞,护身正神内不能守五脏,外不能护五官,所以冤鬼附身。

  只有一个游方和尚一语中的。

  他说:“此子害的是胭脂之症。”

  婶娘大惊:“什么是胭脂之症?”

  “就是相思病。”

  “唉,你这大师,说得这般拗口。我也有些疑心,只是,他相思谁呢?”

  “难道”婶娘看着叔父。

  叔父看着婶娘,“莫非”

  “阿弥陀佛,欲海难填,情根难断,唯有那人一缕胭脂香,做了药引子,和着她刀光剑影的容颜煎服,方可治得好这病。”

  杜桓突然开口说话了,“求大师指点。”

  “若要寻那药引子、一缕香,除了千里蜀山江湖,却又何处寻去?”游方和尚说罢,长笑而去。

  杜桓的相思病愈加深沉了。

  当叔父和婶娘第一次听清他念出蔺小砧的名字时,大吃了一惊。

  “蔺小砧?这样的人是能当老婆娶回来的?你杜桓有本事娶这样的女子?”叔父怒道。

  确实,杜桓自小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僻远的木落镇没有供他少年幻想的土壤,但是那夜一个江湖传奇女子的突然闯入,将杜桓生活的一道门突然打开了,这道门通往诡异莫测的江湖。

  徘徊门际的是那夜若有还无,似浓又淡,梦中有,醒来散的一缕幽香。

  唉,蔺小砧,那天你跃出窗时,为何又要对我一笑,别人去江湖寻宝扬名,我却只为找你的这一笑。

  杜桓想着那夜蔺小砧的一巴掌,嘿嘿傻笑。然后他的脸上真的挨了一巴掌。

  婶娘心疼,上前护住杜桓,“你打他作甚?他也是怪可怜的。”

  叔父也是怒其不争,“他也十八了,终日这样为了一个妖女疯疯傻傻,我看着就哪像个男人。”

  这一巴掌好像突然把杜桓打醒了。

  杜桓看着婶娘道:“我何苦怨天尤人?终日作小儿女态!”

  杜桓这一说,叔父和婶娘大喜。

  “哎呦,烧高香啊,菩萨保佑,这孩子终于醒转来了。”婶娘连声念佛。

  “我要去蜀山江湖找蔺小砧,她就是我的新娘子。岂有娘子有难,夫君坐视不管之理?”

  婶娘一听这话,差点晕过去。

  蜀山江湖有若干道隐形的门。无处不在。在你的十岁那年,在你更小的时候,在五更漏残,在夜半荒凉、梦回枕冷之时,在木落镇短街的江湖闲谈中,在槐溪石桥的风声之中,时时向杜桓敞开着。

  而杜桓十八岁这年,他终于看见了这道专门为他而现形的江湖之门。

  3、

  这道门里的东蜀山江湖,坐在断云塔最高处的是竹西寺掌门,东蜀山江湖执事会首席执事屈还山屈先生。

  也就相当于是东蜀山江湖的盟主。

  武林中不分贵贱老幼,都叫他屈先生。除了蔺小砧。

  两个月前。

  藏舟山竹西寺南寺后山十三殿第九殿深处,沿着青柃子树荫掩映的最初的几级石梯,秋色初上断云塔。

  塔的第十三层上。屈还山站在绕着塔身的石梯的最高一级,看着站在面前的蔺小砧。看了四分之一柱香,终于说话了。

  “停战一百年了。”

  云气从蔺小砧的肩头飘过,藏舟山终年云雾,断云塔第十三层正在云雾之上。

  “西蜀山蠢蠢欲动。”屈先生说道。

  “如果一旦和西蜀山开战,胜算几何?”屈先生又问道。

  “必胜。”蔺小砧道。

  “胜了之后呢?”

  蔺小砧没有回答。

  屈还山叹道:“胜了之后,只怕我东蜀山江湖也是一片疮痍。”

  “义父,西蜀山确实不可小觑。不过终究门派松散,难成大气。”

  屈还山一笑,看着远处山下的合江。一条玉带穿山绕岭,过了更远处的山门向东而去。

  “你说的是十年前的西蜀山了。如今的西蜀山统一各派后,长老会大权在握,野心不小。东西蜀山之战,本来在所难免。如今我所知道的,我九大门派里,就有十七个弟子是西蜀山派过来的细作。还在十年前,他们就在为这一战着手准备了。”

  蔺小砧倒是有点吃惊。“义父是要让小女去除掉他们么?”蔺小砧当然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否则义父也不会到这断云塔上专门召见自己了。更用不着这样绕着弯子开场。只需下一道密令给自己就行了。不过,在竹西寺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江湖权力中心长大的蔺小砧知道,在这个位高权重的义父面前,说话有时要收敛锋芒。

  果然,义父说道:“敌人的密探,身份一旦暴露,其实也就成了我们的密探了,不是么?”

  蔺小砧跟着义父笑。笑得很好看。

  “不能杀,怎么舍得杀呢。”义父转过身来,看着蔺小砧的眼睛,突然说,“我要你反出东蜀山江湖。”

  蔺小砧一怔。一片浓云流过塔层,湿漉漉的空中甚是寂静。沉默半晌之后,蔺小砧道:“义父是要我去投奔西蜀山么?”

  义父呵呵笑道:“不错,聪明。这种自古以来使滥了的招数,却是最管用的计谋。要潜伏密探,我们就潜伏一个大的。”

  “只是”

  “只是没有人会相信竹西寺的第三把剑,我屈还山的义女会反出竹西寺。”

  “正是。”

  “所以同样也没有人会想到,竹西寺的第三把剑,我屈还山的义女会去西蜀山当细作。越是不可能,有时才越真实。”

  “嗯。”蔺小砧应道。

  “只是戏要做得真。你想想,你为什么要反出竹西寺?”

  “砧儿不敢想。”

  “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入戏了。”

  “是。”蔺小砧应道,“如果孩儿要反出竹西寺,只可能是竹西寺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却又得不到。”

  “不错,那么竹西寺的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呢?”

  “砧儿在竹西寺什么都有,锦衣玉食,名利不缺再没有什么得不到的。”

  “砧儿,人就是这样的,得到的再多,总是比他没有得到的要少。至少,在竹西寺,你有三样东西没有得到。一是江湖中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二是这里”屈还山指了指自己所站的位置,“三是七个银子仙女。你现在要得到这三样东西的任中一样,都是不行的那么,你最想得到哪一样?”

  “砧儿知足了,一样都不想要。”

  “我说了,你现在就要把自己想作是竹西寺的叛徒,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在演一场好戏了。”义父的声音有些冷。

  “我想得到后两样。”蔺小砧干脆地说道。

  “不错,我也是这样为你设想的。那么,戏本的轮廓就有了:竹西寺蔺小砧,因为急于上位,又觊觎我竹西寺只有掌门才能习练的银子仙女剑法,所以设下计谋,陷害大师兄,最终事情败露,于是盗走七个银子仙女,反出竹西寺。这倒也和江湖中人对你的印象是相符的。”

  虽然只是做戏,蔺小砧还是听得心惊。

  “然后,你明天就去地宫密室盗走那银子剑法——七个银子仙女。自然,事情会败露,因为,明天我会安排两个竹西寺的重要人物正好撞见你盗银子仙女,为了戏做得真,你必须杀掉其中一个。再然后,连同我给你编好的陷害你大师兄的这一出戏,一起大白于天下。”

  屈还山继续说道:“记住,从你盗银子仙女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东蜀山人人不齿的妖女,而你的清白只有我知道。再说一遍,砧儿你记住,从明天起,全东蜀山的武林门派都会不遗余力追杀你,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是一场戏,你的对手可不是在戏中,所以,你也不能把这场戏当做戏。我相信你,下手不会留情的。砧儿,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十二岁。”

  沉默。

  “如果我在逃到西蜀山之前,就被杀了呢?”

  “那这场戏就结束了,而且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一出戏。恐怕你在东蜀山的江湖历史中就只能永留骂名了。”

  “我明天盗走的银子仙女是真的吗?”

  义父不满地看了蔺小砧一眼,“当然是真的,我已经说了,这场戏中的一切都是真的,你会杀掉追杀你的那些人,那些人都是真的,如果你被他们杀掉,你的死自然也是真的。你在你手上割一道口子”

  蔺小砧在左手手心上割了一道口子,血是红的。

  “感到疼吗?”

  “嗯。”

  “这种疼真实吗?”

  蔺小砧点头。

  “江湖中,血,永远是真的。只要有一点作假,哼哼,那面的西蜀山江湖都会知道的。他们在这边安插的密探,可不是吃素的。如果你带过去的银子仙女是假的,从做工、包浆上一断代,你以为瞒得过西蜀山那些妖人?”

  蔺小砧沉默半晌,问道:“只是,我们做这么大的一场戏,我去了西蜀山,又要做些什么事?”

  “做什么?我们的戏本只能编到今天这里了,从你到了西蜀山,戏本就只能你自己去编了。谁也不知道那时你会遇见谁,发生什么事。”屈还山淡淡一笑,伸手拂过断云塔的风云,“这风怎么才能抓住?义父以前对你说过么?义父刚出道时,还是三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在江湖人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捕风手,真是一个土得掉渣的绰号。”

  蔺小砧也笑了,道:“一听就是江湖三流的角色。”

  屈还山笑道:“那时,这个绰号和我还是很相配,我那时在蜀山江湖当真是个三流角色。捕风?这实在是人生最低的境界,因为你什么都抓不住,你要自己成为一阵风,让别人抓不住你。砧儿,你记住,如果你能逃到西蜀山,你要做的事其实只有一件,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西蜀山武林的人,成为西蜀山群峰上的一阵风。这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听懂了么?”

  “义父是要砧儿取得西蜀山江湖绝对的信任?”

  “这是最难的。二十年前,我成为东蜀山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席执事,接任竹西寺掌门。我们就开始在西蜀山安插了许多密探,其中也不乏好手,也有几个深得长老会的信任。只是一到西蜀山武林的绝密之事,就难窥门径了。”屈还山话锋一转,道,“砧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你担当这九死一生的重任么?”

  蔺小砧不语。

  “因为能担此重任的人,第一要武功高,这自是题中之义。第二,须是竹西寺的头面人物之一,这样才能引起西蜀山武林上层的关注,便于接近他们,也才可能将银子仙女盗过去作为诱饵。第三,这个人要有相机而动,随机应变的本事,做事不择手段。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还要有一张脸,一张美艳无双的脸。”屈还山顿了一顿,“这样的人,可能我蜀山中,几百年才会遇到一个。可遇不可求”

  蔺小砧听着,觉得身周寒意四起。确实,这断云高塔上,很冷。蔺小砧强笑道:“义父夸我美艳也就罢了,无双?义父从前不是说过,世上没有无双的东西么?”

  “有。”

  屈还山指着合江之西,道:“东西蜀山就是一双,有西蜀山,东蜀山就不能叫无双,如果一统蜀山江湖,不就是只有“一”而无“双”了么?”

  蔺小砧随着义父的指向,看着茫茫蜀山江湖,想着自己这次潜伏西蜀山,同样前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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