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蜀山的春天还是一样烂漫。
有一种花,今年开得特别多。冥花,怎么会有这么多冥花?谁说冥花没有香味?那只是因为没有开到漫山遍野,开到沿江沿路。整个蜀山现在都弥散着冥花的香。
晏平真想把整个蜀山的人都从死亡中叫醒,和他和顾弱文一起看着冥花。
原来是没有人迹了,蜀山空了,所以冥花就开遍这空的梦江湖。晏平的想法越来越让自己摸不着头脑了。当然,在这无人迹的江湖,想法自然会古怪起来。晏平想,现在统治蜀山江湖的是冥花。
晏平给顾弱文头上插上一朵冥花。紫黑色的花,正好配合顾弱文这时的沉默,或者说这半年固执的沉默。雅静肃穆。
无聊的江湖,给顾弱文戴花倒是一个好的消遣。
晏平每天给顾弱文插得满头的花,然后笑。笑得无聊,因为无聊所以笑,因为老是笑,所以更无聊。
若得山花插满头
便是奴归处
更无聊的是,晏平每次给顾弱文头上戴上一朵花,就念这个戏文里的句子。
念到他自己也心烦,不知顾弱文有多烦。
走兽开始多了,所谓多了,是说偶尔会看到几只小兽。这已经是活尸横行的时候所不能见到的情形了。多亲切,那些往日让晏平讨厌的野狼,有时看到一只,晏平忍不住感动的流泪。这就是说,活尸越来越少了。
活尸的时代也要结束了。
没有人,也就没有尸。或者是这样吧。
孔九思说过,以毒理而论,一种毒到了极致,能解这种毒的解药只能在这种毒的自身之中形成。好像顾弱文一定可以凭借内丹,自身生出一种解药来,让自己重新回到那个二小姐的意念里。就好像活尸在自己慢慢的消亡一样。
不过,晏平觉得孔九思说的也不对,一种毒到了极致,真正能克制这种毒的,其实是造物,是造物让蜀山开满了冥花,而这冥花就是活尸的克星。
孔九思还说,沿着冥花,可以找到无极天。
还是回到最简单的推论上来吧,没有活人,就没有活尸——
顾弱文生气了。顾弱文还会生气?晏平更开心了,等喜怒哀乐都回到顾弱文的身体中时,顾弱文就复活了。
顾弱文将自己头上那些晏平胡思乱想时插得乱七八糟的花全打掉,确实,那些花插得太难看了。
顾弱文自己给自己重新插了一朵,只是一朵,尽得一个空江湖的风情。
晏平看着这朵花后的江湖的剪影,一具活尸蹒跚走来,一具就要死去的活尸,它们在躲避那冥花的花粉,晏平一直这样认为。
但是风起了。
风起了,就是四月。
四月,晏平和顾弱文来到愿会寺。一座古刹,在山崖凹处,好枯瘦的风景。连雨也枯瘦地下着。雨声若铁线敲打蜀山的空旷。串成顾弱文的无言,放在晏平的面前。
晏平的面前是沉默的顾弱文。顾弱文的沉默是她空白的人世记忆说出的话语。晏平慢慢听懂了,用心听,就听懂了。顾弱文在说,她将是最后一具死去的活尸。
顾弱文的眼睛越来越清明,人也越来越瘦,她的奇异的潜能在消失,消失得很快,一如当日来得很快。原来世间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成仙的内丹,内丹就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幻觉,一种彻头彻尾的折磨,好像昨日的顾弱文,或许是那些江湖野心家的向往,然而她那令人艳羡的“武功”,今天看来,也是一场短暂的梦罢了,而代价的高昂,自不必说。
早该想到了,晏平自言自语道,顾弱文和内丹已为一体,内丹耗尽,顾弱文也将死去。
那自己怎么办?——
冥花竟然长到了佛的手上。
佛像坏了半面,一只伸向人世的悲悯之手上,已经落满泥土,不知是那满堂的燕雀衔来的,还是满堂的山风吹来的种子,一株冥花开在那佛像伸出的大手手掌中。
顾弱文也看着这花,似乎也觉得它开在阴暗的大殿中,佛掌上,却是格外明艳。
佛像后,一排排壁龛中都是厚厚的书卷册子。那些册子均是青绸裹面,纸页黄旧。每本甚至每叶笔迹都不相同,却非一人所写。记得全是江湖见闻,轶事怪谈。晏平想,好一座古刹,却是蜀山江湖的一本翻不完的流水账。
也没心情去管它。山风吹着一本书页,发出薄脆的窸窣声,这江湖争来杀去,最后不过是几页旧纸,渔樵故事罢了。听着那书页之声,也不过是几百年前的旧事穿过时空后残留的一点微声,如果也把自己和顾弱文的故事记下来,留在这庙中,后人看了,也是一笑,不过一笔胡话,满纸荒唐。夜里睡不着,晏平取出那佛龛中的笔墨,一册白页,她和顾弱文的故事只有血腥和恐怖,他不想写,他只想写这故事中生死相依的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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