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神秘的千佛寺已经不再神秘了。人人都可以进去观摩那千尊崖壁上的剑佛。
有钱的人请来画工,将千佛剑法画在绢帛上,没钱的只能自己画。不会画的记在脑袋里,记性不好的就日夜坐在剑佛下揣摩研习。九个银子仙女被做成了模子,烧成陶土的、青瓷的,铸成铜胎的,在千佛寺中处处摆放,也供江湖人观瞻习练那剑姿剑式。
马帮是将所有剑佛的剑姿雕版印刷,帮内弟子人手一本,如果谁能悟出一点剑式奥妙,则有重赏。浣花溪剑派的刻印则是最精美的,上面的每一个剑佛栩栩如生,姿势生动,每一页图式均是双色套印,红色为九个银子仙女的剑式,黑色为千佛剑法。旨在让本门弟子揣摩如何将仙女剑法和千佛剑法融合在一起,成为天下无敌的天梯寺剑法。
极云楼是将千佛剑法雕刻在及云山上的石壁上,供弟子面壁练习。最别致的是祁羽,请来泥塑匠人将千佛造像捏成面人,面中和着桂花粉,蒸熟了香喷喷的摆在桌子上,边吃边学。千佛面人吃完了,祁羽的剑法也就学完了。人家问他,可有所悟。
祁羽说,千佛穿肠而过,剑意留在心中,已是一缕桂花香。时人都以为祁羽境界很高。
其实,蜀山的高手早已明白,不管这天梯寺剑法是不是夜雨大师留下来的,都只是剑法而已。剑法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只是这个简单的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这两个月,蜀山江湖是多么安静。全蜀山的人都沉浸于这千佛寺剑法的研习中。江湖人开玩笑说,以后也没有门派之别了,因为全蜀山都是学的同一种剑法,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了。
各种比剑或是论辩渐渐风行于蜀山江湖。大家用千佛剑法和仙女剑法来比试交流,古道通衢、大街小巷、荒山野岭、渡口滩涂、车上舟中,江湖人一相见,就开始讨论这剑法的微妙之处,讨论后,就要比剑,比剑之余,或成友,或成怨,也是个人的缘分。
终于,有人说,这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剑式,健身强体、舒筋活络倒是很好的,却要一练而成绝世高手,那却是痴人说梦了。大家说,上当了,说夜雨大师留下这样的剑法,还藏之深山古刹,这不是捉弄后人么?后来想想,夜雨大师也没有说过这天梯剑法就是什么绝世武功啊,不过是江湖上的人自己附会罢了。说到底,是江湖人总想在武学上走捷径而自己在那里做梦罢了。
大家后来想到,其实是上了屈还山和西蜀山的当,是他们说这是绝世剑法,如果东西蜀山任何一方同时得到了,对方就成俎上鱼肉了。被这个谎言愚弄的江湖,掺杂着种种恩怨,于是上演了许多杀戮和闹剧。现在想想,许多江湖人终于明白:武学的道理原来如此,不过是剑式为末,剑意为本。没有必胜的剑招,只有随机应变的剑式,随机应变者,忘却剑式,因地制宜,一句话,出剑要比别人更快。如此而已。
现在想想祁羽说的话,大家豁然开朗。那么,这场东西蜀山之战已经没有再打的理由了。蔺小砧和唐三公子的事也就做完了,他们要做的事就是让蜀山江湖执迷不悟的人终于发现:世上本没有速成的绝世剑法,如果你能将千佛剑法或仙女剑法练到极致,那就是绝世剑法了。绝世剑法只在你的天赋和练武的岁月中,而不是在剑谱上或者千佛造像的剑姿中。所有因了绝世剑法而引发的杀戮,只应该在话本故事中。
第二年正月,西蜀山长老会引退,这个以联合江湖为名而控制着西蜀山各派的机构就此瓦解,挑起战事的东蜀山执事会的首席执事,也就是东蜀山的盟主屈还山不知踪影,统治东蜀山数百年的竹西寺倒台。唐三公子和蔺小砧的中蜀山也宣布不再存在。若水两岸三百年的对峙时代正式结束。人们推倒若水岸边的界碑,一个统一的蜀山江湖重新出现。
这是一个没有盟主的时代,然而,东蔺西唐成为了蜀山江湖多数人心目中的盟主。论武功、论胆识都是当之无愧的。祁羽说,他们很聪明,不设盟主之位,也就不怕丢了盟主之位。没有就不怕失去。祁羽说话总是很玄虚,和他做事一样。
江湖这样平静,木落镇的槐溪石桥也平静了许多。好久没有惊悚人心的江湖消息了。周大掌柜这天又踱着他肥胖的身子来了。大家看见他,都说,难道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么?
周大掌柜笑道,现在江湖,各派练各派的剑,各派做各派的生意。风清鸦静的,有什么事?
作为蜀山江湖最受关注的人,大家还是问起了她。
蔺小砧呢?蔺小砧有什么消息没有?
周大掌柜摇摇头,说,一个月没听到她的消息了。
陈铁匠说,怕是和唐三公子躲起来过神仙日子了。
是啊,东蔺西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桥上的人这样说道。杜桓也这样想,只是心中难受。
杜桓现在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桥上有人说,你们看,蔺小砧自从和唐三公子在一起,这一年多来,从不妄杀一人,为人宽和,不像从前在竹西寺时,杀气腾腾的。
大家想想,也是,蔺小砧这一年来,破万镜楼,和屈还山、长老会的高手交战多次,直到带领蜀山群豪打开千佛寺,前后大小战也有几十次吧,就没有听说她和唐三公子杀了谁,现在大家回想起来,蔺小砧的行事也和唐三公子一样了,那就是止武讲和,得饶人处且饶人。
看来果然是近朱者赤啊,昔日蔺小砧在竹西寺,就是近血者杀。王家私塾的陈老叹道,好啊,蔺小砧学会了宽和,才得了人心,屈还山失了人心,所以不战自败。陈老读过几本史书,为蔺小砧做了这样一个俗套的注解。
说罢,桥上沉默了片刻,大家听见溪水声在桥下,风声在桥上。寂静在桥上和桥下。
唉,要是能一直这样安宁下去就好喽。陈老说。
周大掌柜冷笑道,能安生几天?江湖人心,就像灰下的炭火,那炭灰可是经不起一阵轻风的,风一来,死灰就要复燃。
不错,平静不了多久的,平静,就不是江湖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杜桓回到家里,放下槅窗,收起这个寂寞的夜。倚在床上,想起和蔺小砧最后的见面,他总觉得蔺小砧那天话一说完,转身就走的决绝,其实只是因为蔺小砧不想自己跟着她卷入江湖险恶中,其实在野人谷时,蔺小砧对自己是很好的。杜桓做如是想,已经不知多少次了,每次杜桓都要给自己一个嘴巴,想把这游思妄想扇去。
话说蔺小砧现在还会不会想起自己都是一个疑问。而且,杜桓提醒自己,本来就是两个江湖的两条鱼,自己活在自己的江湖,蔺小砧活在她的江湖,就这样简单,这两个江湖中间的旱路却是这两条鱼无法走过的。它们没有脚。蔺小砧比自己清楚,她比自己懂事。杜桓想,想也没用,世界上阻止不了的事情就是想一个人。
那就想吧。当木落镇的人都淡忘了杜桓曾经的荒唐心思时,杜桓其实一直沉浸在这个荒唐的妄想中。想念蔺小砧。
这种无望的想念,倒也不是痛,更多的是愉快。杜桓想起野人谷的种种惊险,无极天的种种奇妙,想着那时和蔺小砧每天形影不离,说笑拌嘴,想着时都是快乐,然而这旧梦惊破,三更漏残之时,那怅惘就像沙漠无边,杜桓就在这沙漠中形单影只,被思念寒凉的火炙烤着。
人多的时候好些,白天也要好一些,跟着叔父出去做事的时候也会暂时忘了蔺小砧。但那个蔺小砧随时都会在杜桓身后喂的一声,带着调皮的笑,让杜桓又想起她来。在槐溪石桥坐着,有时杜桓会坐到很晚,空空荡荡的桥上,杜桓看着昔日的江湖,还是在想,如果我去找蔺小砧呢?
杜桓想了很多天,甚至已经着手准备了。但是让他踌躇的问题是:找到了又怎样?
找到了就聊聊以前的事,说说野人谷的夕阳,看看江湖的那个月亮,也不必怎样,世间的事情十有**本来就不能怎样,人生累就累在总是要怎样。对了,好久没有说孤涂语了,见了蔺小砧,倒可以说几句在蜀山江湖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孤涂语。杜桓这样想着,心中也就豁然了,蔺小砧本不是自己这个世界的人,何必强求。她现在也不像以前那样戾气重了,江湖行事多有宽容,那就做她喜欢做的事就好,自己和她有过那段回忆,也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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