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从谌家矶的一个老学究那里购得一本《话梦录》,说是好书。要去眉州落叶山房刊刻印本。顺便给人稍些土货,杜桓也就跟了去,这日在眉州断龙山水井观中,见一个老道在打卦抽签,杜桓却抽了一个上签,看了签语,老道解曰,此乃镜花水月之象,如若守己勿动,凡事待时大利。
杜桓心中一动,这不是说自己思念蔺小砧,不过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倒是说的准。然而守己勿动,却是要自己不要去找蔺小砧了。
杜桓问,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如何还是上签。
老道笑道:“所以你是痴人俗人了,明知水花镜月是空,‘空’便是人世最高之境了,还不知足?若是不空,终究要空,若是本来就空,终究不空。世间不谢之花,乃是隔水之花,最圆之月,便是镜中月,只因为在那虚幻之中,反而可以长久了。”
杜桓当时心道,不过是空即不空的老话。从眉州回来后,有时想起,又觉得倒和自己现在的情形很贴切。要是去找蔺小砧,结果还是失望,这段情反倒当真成“空”了。索性就让那个蔺小砧在回忆中虚幻中,反倒更美更长久。一个得不到的真实中的蔺小砧和一个回忆中的夜夜梦到的蔺小砧,到底哪一个是真?
杜桓突然喜笑起来,真实中的蔺小砧不是自己的,倒是假的。那个回忆中的蔺小砧虽然虚幻,却在自己往事中刻骨铭心。这么说水花镜月反倒是人生的另一种真了。杜桓顿时有种大悟的感觉。杜桓很是得意,自己自从洞房夜一见蔺小砧,惊为天人,惊为前世姻缘以来,第一次可以放下那个世俗的沉重的蔺小砧了,只留下那个幻境中轻飘飘的蔺小砧。此中一段情,也只看作一场镜花水月,仙幻美景,却不用那样夜夜难眠,辗转反侧了。
杜桓自以为从这情天恨海大彻大悟后,这天晚饭也多吃了一碗,身子也轻了几斤,只怕再悟下去,就要高蹈成仙了。杜桓自己想着也好笑。吃过饭,精神抖擞。
婶娘笑问,今天这样精神,有什么好事?
杜桓便如得道高僧般说,此心已如止水。
婶娘惊吓道,这孩子又疯了。
杜桓一笑,不管婶娘疑惑的神情,径直去了槐溪石桥。一到石桥,就听见一个杜桓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心痛的消息。顿时把杜桓按止水之心搅浑了,大彻大悟也打回了原形。
那桥上的人说:唐三公子订婚了。
自然是喜事了,唐三公子为人好,自然该是祝贺他。但杜桓听到这个红艳艳的消息时,眼前却有些发黑。心中有些寒凉。
听了半天,杜桓才发现,唐三公子却不是和蔺小砧订婚。
杜桓心中的寒凉之意顿时雨化春风,两眼放光,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蔺小砧?桥上的人也反问杜桓,你问我为什么,我还要问你呢?我知道为什么?
是啊,大家都觉得这才是蜀山江湖最出人意料的事。人都说东蔺西唐,蜀山双壁。只此八字就够了,都不用看生辰八字了,何况,这一年多来,二人并肩作战,揭穿东西蜀山之阴谋,何等扣手,何等默契,然而,事实是唐三公子和风满楼的三小姐订婚了。风满楼的三小姐虽是庶出,也还是不错的,但蜀山江湖人的心中,能配得上唐三公子的,也就是蔺小砧了。关键是,大家都以为••••••
杜桓一时冷一时热,兀自喃喃道:为什么不是蔺小砧?
“因为蔺小砧心中有别人了。”一个破落户道。
“谁?”杜桓怔怔问道。
“就是你,杜公子。”那人说罢,一桥的人都笑。
杜桓回去后,躺在床上就想,蔺小砧没有受委屈吧?想着想着睡着了。醒来又想,如今江湖平静,自己其实可以去找蔺小砧的。这个念头一起,他的大悟就算白悟了——
杜桓虽然没能从儿女情长中大彻大悟,不过这段时间也相通了一些事情。心绪好转,话也就多了。这话一多起来,槐溪石桥的龙门阵里,自然少不了他的声音。
杜桓和蔺小砧江湖混迹两年有余,在野人谷时,闲来无事,蔺小砧给杜桓讲过许多江湖秘闻。杜桓现在拿出来改头换面,讲给木落镇的人听,听得木落镇的人欢喜不已。话说他们哪里听过这样诡异的秘闻,那可是蔺小砧还在竹西寺的权力中心时,才能听到的秘闻,自然是十分精彩。杜桓又是善于添油加醋的人,说来更是生动。几天下来,抢了周大掌柜的风头,成了槐溪石桥龙门阵的主讲了。
杜桓这天讲到夜昏黑,人散尽。月上槐树梢头,这才提着自己的鸟笼,哼着不成调的小调,踏着寂静回镇上去。路上迎面走来两个穿着宝蓝直缀的年轻人,瘦削的身子,一般高的身材。那两个人走近了,向杜桓行礼道:“杜公子。”
杜桓听那声音甜腻,再仔细借月光看时,原来是两个年轻女子。杜桓忙还礼道:二位姐姐••••••
那两个女子笑起来很好看,至少木落镇这样的地方难得看到这样体面大方的年轻女子。
岂敢,我们是来伺候杜公子的下人,杜公子可不要这样称呼,我叫棋音,她唤作梅影。那个棋音颔首低眉款款说道。
杜桓看看月亮,天还早,这可奇了,谁叫你们来服侍我了?
蔺小砧。梅影说。
啊?杜桓其实没有啊出声来。只是张口结舌看着一天一地的月光。
我们是蔺姑娘的贴身丫鬟,以前是唐三公子的侍女,现在跟着蔺姑娘了。梅影又道,那声音中的蔺姑娘三个字说得像一股花的甜香,听得杜桓醉醺醺的。
她呢?杜桓半天说出两个字来。
这不就是请杜公子去见我们姑娘么?那棋音每说完一句话就要甜腻一笑,好像不笑就说不出话来。杜桓心中欢喜得就只有笑了,他是笑了也说不出话来。
杜桓回到木落镇一年多了,这个夜的月光是最皎洁的。
杜桓问蔺小砧现在何处。二女说,不远,就在蓂濪道鹧鸪崖法云尼寺。她很忙,许多江湖之事要她料理。
杜桓说,她就是闲不下来的人。
杜桓又问蔺小砧的近况,二女说,你见了她自然就知道了,我们做下人的也不便说。
杜桓说也是,又说自己要面辞叔父婶娘,这次不能不辞而别了。
二女说,你却不能说是去见蔺姑娘,好歹编个理由。要知道,蔺姑娘今日身份不同以往,她的行踪也不能让等闲人知道的。
杜桓说是。反正杜桓一听要见到蔺小砧了,什么都不顾,那棋音、梅影说什么就是什么。
杜桓回去略作准备,收拾行装。叔父和婶娘听说他要去法云尼寺烧香还愿,只因前年他不辞而别,游走江湖,过鹧鸪崖时,大病了一场,许下心愿,这才病好,昨夜梦见那菩萨了,想是要催他还了愿心。婶娘说,非要亲自去么?
杜桓道,婶娘你就不知了,法云尼寺的那尊女菩萨,灵得很,我昔日许下的愿是要亲自去磕八十一个头,灯油八十一斤,这才病好,如今岂可背信于菩萨。婶娘想也是。
叔父就觉得这杜桓是想出去游玩,又不好意思说,所以编出这话来。但听说有朋友结伴而行,也就罢了。只说,出去时,凡事注意。自从上次杜桓回来后,人也不疯癫了,叔父倒觉得他多出去走走也是好事。
第二日,槐溪石桥摆龙门阵的闲人忙人们就不见了杜桓,都说,他今天怎么不来了呢?
他们说这话时,杜桓已经和棋音、梅影走在江湖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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