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子,只一张桌子,凭窗摆放。坐下就看见窗外晨光中一地薄薄的竹影。竹影动时,时光就凝滞了。太安静的村庄,时间是不易察觉的。
蔺小砧不及点菜,叹道:“江湖中有时一夜也难熬,有时一剑下去,一生就过了。说不得,这里过一生,就是百年,不长不短,正好。”
这时里间一个老妇人笑道:“听姑娘说话,小小年纪,倒好像经历过许多江湖风波的。”
“不过江湖迷途之人,岂敢。请问婆婆,却有什么好菜,做两三样来。”
“唉,客官倒不是迷途之人,我们这荒村野店,才是迷途于风尘人世的一块旧招牌。就是一百年也难来一个客人,从前这里也是有路的,只是年月久远,世人就忘了来这里的路了。路嘛,不过是记忆罢了。记得那里,那里就有路。记不得了,那路就荒疏了••••••话说客人一少,我们这祖传的菜品也就做着做着做忘了,传着传着传丢了,还是多少年前••••••”
“三百又一十三年前。”那童子提醒老婆婆道。
“偏你记得?”老婆婆笑骂道,“这里荒山野水的,黄历都没有一本,何来年月••••••反正差不多好几百年前,是我们店最后一次来客人,那时还有一道百味饭。所谓百味饭,便是能吃出人生百味。只可惜,这饭也没有传下来,我家祖上一年忘了一味,忘到老身这一代,人生已然是白味了。百味成了白味。二位只好吃一碗无味的饭了。不要见怪。”
蔺小砧和杜桓都莞尔一笑。蔺小砧说:“白味好,没味道才好,我就是尝够了江湖的百种滋味,这才来找一处没有味道的地方,清净清净。”
杜桓也说:“我们一路上也吃遍了蜀山的美味,今天倒是来个白味饭,话说无味之白味才是天下滋味之母。所谓无中才能生有,无味而后有味。”
“别酸了,”蔺小砧摆手打断杜桓的话,“这才说好好吃一碗白饭,你就往饭里加醋了。”
说得那童子都笑了起来。
里面那老婆婆道:“这位公子说得不错呢,这荒村岁月,老身从前也觉得无味,如今老了,却有一种甘甜回口的滋味了。真是好比一碗白饭,平淡却要慢慢咀嚼。”
蔺小砧看着窗外阳光中的竹影,许久才在地上爬了一寸,心中的种种念头也慢了下来,突然想起自己让江湖胆寒的剑法,这时连那剑法也慢了下来。江湖在远处,江湖千人在争夺盟主和剑谱,他们个个当机立断,像自己的从前,个个出招迅猛,原来出招越快,岁月流逝得越快,人生的破绽越多。
蔺小砧不禁对杜桓道:“我懂了,本来在野人谷看塑的雪人时,就该懂了。只是现在才真的明白。我从来以为天下剑法,唯在快字。今日方知,制快之法,唯在一个慢字上。”
杜桓道:“才在说要逃江湖,你又开始论剑了。”
蔺小砧笑道:“你知道什么?武学先贤早说过,论剑要在江湖之外。跳不出江湖,终在剑式之中。”
那童子已端了两碗饭出来了,老婆婆在里面笑道:“好味道要在百般滋味之外。二位请慢用。”
二人饿了一天一夜,这时一碗热腾腾的白味饭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了,果然无味,便是口齿间的一丝回甜,也淡如前世的记忆,稍纵即逝,又如这荒村的时光,留不住时又在指隙缠绕如一枚别人手上的戒指。
杜桓嘴角上还有一粒饭。蔺小砧拈指塞到他嘴里。相视一笑。小院清净,江湖远的像一张箱子底压着的旧山水画,任凭虫蛀。蔺小砧看着杜桓,杜桓也像一碗白饭。和这个院子这个荒村,平平淡淡。
二人吃过饭,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衣服这时才干。蔺小砧坐在竹影中,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倚着一颗老梨树,看着靠土墙坐着的杜桓。一阵风吹过,竹影在蔺小砧脸上细碎地抚摸着,阳光的斑点化作一场睡意,从昨夜的疲惫中袭来,二人渐渐睡去,一场好睡,连梦也没有一个。只听见昧昧芒芒中传来一阵弦歌之声。
蔺小砧睁开眼来,竹影和阳光依旧。看着竹影在地上才移了一寸,却做了好长一个梦。杜桓也醒了,看着蔺小砧,有一句什么话要脱口而出,却立时又忘了,只是笑。
蔺小砧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杜桓问:“可曾梦到我?”
蔺小砧抿嘴一笑:“醒来就忘了。”
荒村中,一天过得好慢,等这户人家农事罢了,月色上来。又觉得一天过得好快。如此一来,蔺小砧说:“刚好,不快不慢,一天就是一天。”蔺小砧和杜桓说了一天淡话。杜桓说;“这里可好?”蔺小砧道:“我去过的地方,只有这里不是江湖。”
“那我们就在这里建几间屋子,哪也不去了。”
“你问人家村里的人答应么?”蔺小砧笑道。
月色上来了,还是昨夜的月色,两个一模一样的夜晚,蔺小砧说:“一千年前也是这样吧。”
“嗯,”杜桓漫应道,“如若一千年前也有二人,来此借宿,自然也坐在这里看着月光。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竹影,或者人也是一样的人••••••如此一想,你说这千年的时光,到底去了哪里?”
蔺小砧拍了杜桓一下,笑道:“老和尚说,都到轮回中去了。”
“如果说轮回的话,千年前的那二人就是我俩了,我俩就是千年前的那两个人?”
“这样说也通。”蔺小砧道,“如果世间真有无极天,真有天上人间,那天上千年,不过人间弹指之间。如此说,在无极天之人看来,千年前的那两人坐在这里还没有起身呢。我们就说着他们没说完的话,做着他们没做完的事,所谓千年修••••••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和你这个傻瓜坐在一起?”
“原来我们在这里坐了一千年了。”
“这样想,我们就赚了一千岁的光阴呢。”蔺小砧笑。
杜桓看着蔺小砧月光中的笑容,道:“原来笑也可以着色。”
蔺小砧问什么色?
月色。杜桓说。
好看么?
比胭脂好看,胭脂假,月色真。
再搽一把。蔺小砧空中胡乱捞一把月色,往脸上抹。
太浓了,杜桓摇头说,一脸月白天青的,像女鬼。
啊?蔺小砧抬头看着晴夜说,这天色也映在我脸上了?
嗯。所谓天人合一,今夜之蔺姑娘,和这天色正是一色。
原来东坡老之我欲乘风归去,说的就是这个。
何解?
若非人与夜天为一,如何能乘风归去?列子所谓御风而行,也是同天地归造化而后可矣。我们武林的轻功一曰步法,二曰提气调息。其实都是末端,要之,乃是人与天地运转同步同调。
杜桓笑道:“果然是个女鬼,鬼话连篇。”
蔺小砧突然一拍杜桓肩膀,跳将起来,“我想起千年前的那两个人了。”
杜桓说:“我也想起来了,你的前世定是个疯子。”
蔺小砧格格笑道:“我说正经的,照先前说的,如果千年前真有两个人坐在这里,像我们一样看月,那么,那两人即是我们,又不是我们。你看••••••”
蔺小砧指着阶前水洼中的月亮,道:“这是天上的月么?”
杜桓说:“不是,这是月的影。”
“对了,千年前坐在这里的两个人就是我们的时光之影。如白驹过隙,千年一瞬。”
“何解?”
“光阴如流水,就是一面镜子。”
“问题是千年前真有两个人如我二人,也坐在这里?”
“真有两个人坐在这里呢。”那老婆婆在里面笑道,“也是一男一女。”
“啊?也是来这里借宿吃饭的么?”蔺小砧问道。
“来这里的都是过路人,自然是来借宿的。”
杜桓笑道:“这都多少年了,婆婆如何知道?”
那婆婆在里面笑道:“其中那女孩儿还留下两首小曲儿,很是好听。我们这村子的人都会唱呢。”
杜桓和蔺小砧相视而笑。野村荒远,适合说一些玄虚的话,孤村太静谧,真是好眠之乡。说着说着又是一场好睡。睡得迷迷糊糊,蔺小砧又听见弦歌之声,这次听清楚了。
只听那小童应和着琴声唱道:
月落画楼,冥花蜀山路。乱云若水砧娘渡。侠客衣衫,染江湖残醉,共那人香,这人泪,且过江莫顾。往生路上,此情谁诉。
回首旧游,前世蜀山无重数。中夜月白,孤村寒舍,可曾照,那年疏雨落处?却看冥花开过,无语寂寞。
一曲唱罢,蔺小砧听得痴了。
看那破窗纸外,月光如水,清风过处,一场疏雨洒落,那夜安恬如婴孩的酣梦。
一片枯叶划过,只是梦中一句已被忘却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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