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前世之丹 今世之毒

  蔺小砧睁开眼睛,眼前白蒙蒙的,却是有一块布遮着眼睛。蔺小砧想把那布取掉,发现手也被捆住了。然后感到身子很别扭的横在什么东西上。蔺小砧心中有些高兴,又有些害怕。

  我还活着?

  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

  蔺小砧试着运气调息,只觉会厌之下,左右气门稍稍通畅,一缕真气如冬日暖阳微醺微热自气府渐渐下行至永分、气海、关元、中极诸处穴位。

  蔺小砧想要再将这一缕真气运行至周身时,立时又气血混乱,疼痛难忍,烦恶难当。蔺小砧喘着气,慢慢调息片刻,这才略略缓解。

  蔺小砧腾出手来,艰难的取下蒙着眼的布条,透过眼前的枝桠,看到一轮模糊的月。等那残月在她眼中变得清晰后,蔺小砧心中一阵狂喜,自己眼中的那层血膜好像消失了,一切都在预示着,自己这次醒来后,身体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蔺小砧是被一些藤子固定在一棵大树上。杜桓呢?

  蔺小砧解开藤子,她甚至不敢多去想杜桓。蔺小砧慢慢撑起来,努力保持着平衡,最后斜倚在那大树杈上。这时看见稀疏的树林里,黎明的微光中,杜桓在数丈外的一个水洼边半跪着喝那雨水。蔺小砧这时才闻到雨后湿润甜香的空气,感觉到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蔺小砧摸摸自己的脸,依旧是浮肿着,只是没有那么烫了。

  杜桓喝两口水后,又拿过一块什么东西来啃两口。蔺小砧轻轻叫道:“杜公子。”

  杜桓转过头来,怔怔看着树上的蔺小砧。愣了片刻,扔下手中的东西,飞跑过来,被树根绊了一下,扑倒在地上。爬起来,叫道:“蔺小砧,你没有死!”

  蔺小砧看着杜桓一身褴褛,比在野人谷时还狼狈,又是心痛,又是欣喜。在树上说道:“好像蔺小砧是不会死的。”

  “是,蔺小砧是不会死的。”杜桓喃喃重复道。

  一道曙光从山头掠过,蔺小砧忙将那布条又蒙住眼睛。蔺小砧说:“好多了,只是还有些怕光。”

  杜桓爬上那大树,和蔺小砧并排坐在那大树杈中。杜桓说:“这大病要好,也得有些时日,且不要急,慢慢养。”

  “这是什么地方?”

  “南河镇。”

  杜桓细细地向蔺小砧说了前后缘由。

  却是唐公子终于不忍杀了蔺小砧,终于让杜桓背着蔺小砧出了地下石道,只说蔺小砧已死,便让杜公子背着蔺小砧,在江湖群豪的目送之下,进了南河镇,那时,蔺小砧和杜桓是人是尸,也只和尸怪为伍了,再与江湖无涉。

  而这两天,估计江湖所筑的高墙、铁网、深沟和引水之渠也已相勾连了。南河镇便成了一个尸怪的大牢笼。下一步,蜀山江湖就要静观其变而后再做对策。

  蔺小砧听了道:“你就是要跟着我找死么?”

  “现在我们都还活着呢。”

  “我又昏了几天?”

  “这次只昏睡了四天。”

  杜桓仔仔细细地看蔺小砧,蔺小砧遮住脸,说自己现在的样子太可怖了。杜桓说:“好多了,比那天在石室里昏过去前好看多了。”

  蔺小砧问:“这几天你都是怎么过的?”

  “晚上就在树上,抱着树干,也不敢睡,也不敢出声。白天就好,活尸都躲在阴暗处,我可以去找些东西吃。只是他们无处不在,这里人烟又稠密。那天我在那边林子,喏,就是那片林子里,走过一座断坟,不小心走近了些,谁知坟里竟伸出一只手来,好险,要不是我身手敏捷,却被它吃了••••••”

  蔺小砧听杜桓说自己身手敏捷,觉得好笑。

  蔺小砧说:“这次蜀山江湖算是做对了一件事,如果他们贸然来杀这些尸怪的话,只怕真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现在可想吃点什么东西?”杜桓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问道。

  蔺小砧摇摇头。“如果有胃口,那就好了。”

  蔺小砧依然在病痛的挣扎中,杜桓看她痛苦不堪,有时想,倒真不如那天听唐三公子的话,便了结了她的痛苦。

  这样想时,又觉得自己如何能这样就放弃了蔺小砧?放弃了蔺小砧也就是放弃了自己。何况,蔺小砧自中尸毒十余日来,终是没有变作尸怪,也自有其道理,或者在她身上,真有奇迹?

  杜桓坐在树上,心中时刻煎熬着,蔺小砧痛到极处时,杜桓心如刀割一般,待蔺小砧沉沉昏睡,稍微安定时,杜桓又怕她就此不能醒来,真醒来了,又不忍见她受那尸毒的折磨。

  蔺小砧折腾了一天,黄昏时又略好了些,对杜桓道:“我连杀死自己的气力都没有了,你若是忍心看我这样受苦,你就不用管我,若是不忍心,你就杀了我。”蔺小砧看着自己的软剑,那软剑现在在杜桓身上,杜桓学着蔺小砧,将那软剑缠在自己左手手腕上。

  杜桓也说不出安慰蔺小砧的话了。这时说什么都是真正的废话了。杜桓只是摇头。

  有一次,蔺小砧又这样对杜桓说:“我若是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却也可怜。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杜桓也不知道。

  “或者只有等奇迹发生了。”蔺小砧道。

  晚上,尸怪在大树下游荡,杜桓把自己用柔藤绑在更高的树杈中,也不敢睡去,但终于熬不过,还是睡去了。又被蔺小砧的一声惊叫惊醒。

  杜桓说:“又作噩梦了?”

  蔺小砧这时意识是清醒的,道:“还有比现在更恐怖的噩梦么?”

  半晌,蔺小砧看着残月道:“也不像是梦,反正迷迷糊糊中,就会进入到我小时候每次病中都会出现的那个梦境中,梦境中那艘巨船上千尸千怪都在啃啮我,也不知是梦里的疼,还是真的这身上的尸毒发作时的痛,反正痛到极致时,我就觉得身上的真气又复原了一分,只希望这是真的••••••”

  天亮了,杜桓摸下树去找吃的。蔺小砧夸他爬树的本领长了不少。话未说完,尸毒又发作了。

  杜桓不敢走阴暗之处,便是那些枯叶掩埋下的小坑里,也会有尸怪藏身,杜桓就曾亲眼看见一个小小的石洞里,挤着四五具尸怪。他们并没有“睡着”,只是怕光。但你要是贸然靠洞太近,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今天杜桓沿着大路一直走到蜀山江湖的边缘,现在整个世界对于杜桓来说,就是两极:一极是正常人的蜀山江湖,一极是他和蔺小砧的尸怪南河镇。

  杜桓躲在一块阳光照耀的大石头后,看着南河镇圈围外的那个世界。

  一条人工河曲已将南河镇和外界完全隔开了,河曲那边,数以万计的民夫还在挖着第二道防护深沟。不能引水的山丘上,许多全身铁甲铁护面的武林中人,正在浇油焚烧那些昨夜想要冲出圈围却被铁网陷阱所困的尸怪。

  尸怪惨厉的叫声在江湖的边缘回荡着。车马从蓂濪道源源不断地来了,一箱箱的硫磺石、川硝、白砒、朱砂、瓷末被运到了月满楼城的旧址。

  杜桓放眼看去,四处筑土作炉,都在烧着硫磺石,还有烧那青杨、蜀葵取草木灰的。

  看来蜀山江湖是在大量制造火药,准备火攻了。

  杜桓挂念蔺小砧,看看想要回去了。起身时,那面的人早看见杜桓了。他们很吃惊杜桓竟然还活着。杜桓高声叫道:“我会活着出来的。”

  沟渠那边的人笑笑,隔得有点远,杜桓也不知道他们的笑是什么意思。杜桓本来想让他们抛甩一些食物过来,最后还是作罢,没必要求他们,反正现在是人怪殊途,没来由惹人家怀疑。当日自己向唐公子保证过,决不再和蜀山江湖有丝毫联系了。

  路上杜桓一直忍不住幻想着,回去就看见一个好好的蔺小砧,坐在树上,像往日一样挂着一副满不在乎的笑容••••••只是这幻想遇到冰冷的现实时,未免太残酷了。

  到了那大树下,杜桓心跳得很快。他看见蔺小砧已把那蒙着眼的布条取了,坐在阳光中。蔺小砧关切问他找到什么吃的了?

  杜桓问道:“你不怕光了?”

  蔺小砧笑道:“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怕什么?”

  一场高烧后的蔺小砧身体冷如冰块,冰火之间的反复煎熬,蔺小砧说自己就像一粒丹药,在冰与火的熔炉中反复炼着,到底要把自己炼成什么呢?炼成不死不活的人尸?还是尸人?

  杜桓也快要分不清自己的梦境和现实了。

  这天夜半杜桓听见蔺小砧的叫痛的身音,睁开眼睛看时,蔺小砧还在树杈上昏迷着,身子一边冷,一边热。原来是自己梦里的蔺小砧在叫着痛。杜桓再次从不安稳的梦中醒来时,看见晨光中蔺小砧在树下轻盈地走动着,像她从前那样轻盈。

  杜桓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在梦里。他不知梦到过多少次蔺小砧的尸毒好了。

  杜桓听见蔺小砧说,“我好了,你怎么倒不理我了?”

  杜桓又睁开眼,他觉得这次不是梦,但为了不再次被那些梦境欺骗以至于再次落入失望的陷阱。杜桓对自己说,不过是一场更真的梦境罢了。杜桓其实已经开始意识到这次是真的了。

  蔺小砧站在树下说:“天亮了,下来吧。”

  杜桓跳下树来,他故意从树上跳下来,脚很疼。但他还是忍住了。他害怕惊醒这场难得的好梦。

  蔺小砧说:“疼吗?是梦吗?”

  杜桓笑笑,抚摸着蔺小砧浮肿消去的脸,很好看的苍白的脸,冰冷的。蔺小砧说:“就算是梦,这场梦也会一直做下去。”

  杜桓一把抱着蔺小砧,这些天二人的煎熬,不足为外人道,甚至彼此的诉说都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语,只有大哭一场。那些委屈、焦略、痛楚、恐惧、牵挂统统都由一场痛哭来发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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