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合围,清场后的月满城旧址上,一人一尸,一片死寂。
蔺小砧索性将毒尸放开,自己只是跟在毒尸后面。
蔺小砧知道毒尸可以嗅到地下同类的气味,是在一片云宫偷看了一本教主的手记后知道的,那本手记中,还记录了当毒尸在落单的时候,更会激起它们去寻找同类的本能。
由此,教主在这册记录毒尸习性的书中,提到了这样一点:那就是毒尸可能会成为一种群居的生物,甚至会会渐渐形成一种属于它们自己的智慧。
蔺小砧现在担心的是教主的记录是否真实可靠。
从现在的情形看来,简直就是胡言乱语。那毒尸在旧址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它已经吞吃了一只狸猫,三只地老鼠了。它不时回过头来嗅嗅蔺小砧在空气中的味道。那双空洞的眼窟窿,好像可以看穿蔺小砧的身体。蔺小砧根本看不出它要找自己同类的意思。在它对世界的感知中,蔺小砧就是它的同类。
蔺小砧心中烦躁,真是见了鬼了。自己到底是人还是毒尸?为什么毒尸会把自己当做同类,蔺小砧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想到这个,蔺小砧心中就有些隐隐不安。
怎么办?蔺小砧只有远远地跟着毒尸,尽量站在下风处,让那具毒尸闻不到自己的气味。一人一尸,在这黑夜里,在这废墟遗址上转来转去。
转了半夜,蔺小砧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夜游尸神。
蔺小砧觉得自己猜错了。如果错了,那就只能指望教主和以前一样,并不想用毒尸毁灭蜀山,这一次,或许他也要没有耐心了。
夜风吹过,大半圆的月亮突然出来了。那毒尸望月一声长号,突然不见了踪影,蔺小砧大惊。这毒尸要跑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那还得了。
蔺小砧飞身赶过去,松了口气,那毒尸在一处残垣里蹲着,杂草丛生,要不是蔺小砧自小受过严酷的眼力训练,真还看不见它。蔺小砧过去拍拍毒尸的脑袋,也看看月亮,轻叹一声,道:“怎么了,看见月亮,想起活着时候的事了?唉,过了今夜,我就杀了你,彻底了结你的痛苦,好么?”
月光中,那毒尸像是听懂了蔺小砧的话,回过头来用空洞的眼“看”着蔺小砧,然而,还是空洞。
蔺不定慢慢的可以和人交流呢。云山教以教主为首的疯子,就相信他们可以驯化毒尸,然后驾驭之,以此统治江湖。
蔺小砧也蹲下来,将那毒尸的头扳过来,对着自己。问道:“毒尸兄啊,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把我视为同类?就因为我中过尸毒么?还是有其它原因呢?”
毒尸不说话,毒尸当然不会说话。
毒尸只是狠劲地要转过头去,蔺小砧看见它那枯干的鼻翼在扇动。
“啊!”蔺小砧跳了起来,它嗅到了什么?
蔺小砧一把推开毒尸,扒开乱草,一条大花蛇跑了出来,蔺小砧将大花蛇扔给毒尸。
“给你,辛苦了,算作奖赏。”
毒尸也不吃那花蛇,又扑过来嗅着。
乱草下就是从前的废墟,乱石,那些石头都是人工开凿过的青石条。蔺小砧运气将几根青石条推开。
“毒尸兄,帮帮忙。别老是在那里嗅着。”蔺小砧心情好得不能再好。蔺小砧觉得,发现新坟拯救江湖倒不是让自己最开心的事,最开心的是自己又一次赌对了。
蔺小砧相信自己赌对了,是因为她看见最后一根乱草中的青石条挪开后,现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黑窟窿。
夜是黑的,这个黑窟窿在黑夜中,比夜更黑。
蔺小砧双手在那黑窟窿中一阵乱捣,果然,四周的土是松的,那黑窟窿变大了,四周是却是坚实的青石条砌成的,显然是一个被沉埋在杂草和乱石下多年的人工砌成的暗道入口。月光落入这个入口,像前世的记忆被千年的光阴一口一口地吞噬。
那毒尸突然钻进了那入口。
“毒尸兄,等等我呀。”
蔺小砧也一跃而入。至于下面是什么,会遇见什么,蔺小砧不及多想。今日之江湖,凡事由不得你去深思熟虑了。如果遇事还要深思熟虑的话,蔺小砧也不会和云山教赌这一把了。更何况,今日之蔺小砧,人不怕,鬼也不怕了。蔺小砧觉得自己在像地狱坠落,虽然蔺小砧的轻功在蜀山江湖仅次于叶飘叶,还是重重的摔了一下。
是一口井么?蔺小砧四处摸摸,确实是一口窄窄的枯井,就像这个江湖,深不可测,黑咕隆咚。蔺小砧突然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是这个地方熟悉,而是而是什么呢?对了,是一种熟悉的感觉,超越了记忆和实体的感觉。
毒尸呢?蔺小砧一把抓住黑暗中的毒尸,蔺,既然你把我带到了这里来,就由你来带路了。蔺着,就在那井壁上摸到了一个暗洞,蔺小砧摸索半天,发现那暗洞原是有机关装置的,只是年深日久,那机关早已损坏。
蔺小砧便让那毒尸先钻进去,自己跟着。那暗洞里异常潮湿,似乎从前是有水的,或者现在不是雨季的缘故吧。蔺小砧跟着那毒尸爬,像一条鳝鱼那样,左转右拐,好容易出了暗洞,又是暗门,还是暗门,那些暗门机关大多都已损坏,成了明门了。然后是密道,然后是往下的密道,然后是再往下的密道,密道上又有门,然后是带密室的密道,然后蔺小砧想:“这个地方就算蜀山江湖发现了,再要用先前火攻烟熏的法子,像对付老坟那样,可就不管用了。”
然后蔺小砧又想:“再不能走了,再走就到黄泉路了。”
然后还是走,然后蔺小砧又想:“再走就到地狱了。”
蔺小砧自语道:“本来就是要去地狱的。”
又进了一间石室,乃是借地下石洞,倚势凿成的。这石室里,毒尸和蔺小砧都找不到出口了。蔺小砧摸出火链子打燃。只见石室中靠墙设有石榻,榻旁一堆散落的霉烂的陈年的古书,左边厢一圆几,半嵌入墙体。圆几上一个铜香炉。这些物事静静的睡在地下黑暗的时光中,好像在慢慢醒来,慢慢醒来的是蔺小砧的那种与生俱来的诡异的感觉——又是似曾相识。
然后蔺小砧看见墙上一行淡淡的字迹,有的已经湮没不可辨认,但蔺小砧好像在哪里读到过这几句话一样,还是一口气读了出来:
晏平顾弱文到此一游特警示后人此去地狱后来人莫入一种超现实的恐惧或者说荒诞的恐惧在蔺小砧心中蔓延。
又是这两个人——晏平和顾弱文。这两个古人才真的像阴魂一样缠绕自己半生。蔺小砧的手指忍不住沿着那淡淡的岁月中就要被风干的笔画划下去。就像云山教教主信物——那张布上的血画后的字迹如同是出自自己之手,这石壁上的字迹分明就是杜桓所写。为什么?
蔺小砧毛骨悚然。
自己和这个早就随着岁月而去的顾弱文到底有什么关系?好像自己一直走着她所走的路,在沿着冥冥中她指引的方向画出自己的江湖路。和她有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字迹,甚至连所爱的人都有着一样字迹。难道,我就是她?或者说,她就是我?不是的,我们名字不一样,我们经历的时光不一样。
前世?蔺小砧又冒出这个念头。
只是她是我的前世,还是我是她的前世?人说,时光如河流,不可逆转,那自然她在前,我在后,然而人又说,时光如镜里镜外,所谓先后,实则互为表里,如风中纸页,两面反转,无所谓先后,只有轮转周回。蔺小砧想得出神,手腕反转,软剑弹起,轻轻用力,在那石壁上剑走龙蛇,也刻下几行字。收起软剑,心中又叹道:今世尚且虚幻,江湖如梦,何谈前生后世?
蔺小砧手中的火折子燃尽了。收住这杂乱荒诞的思绪,蔺:“后人莫入,如果不入,江湖怎么办?”
毒尸当然不说话。如果说话了,倒要把人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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