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
江油戍外的石门道,山风呼啸,寒意浸人。
关彝伏在一块大岩石后面,浑然不觉寒夜的难熬。这几年来,自己与手下的五百名血卫哪一天不是在经受着日晒风吹的锤炼。用关彝的话来说,之所以如此拼命苦练,就是为了能够在战场上更好地杀伤敌人,同时也给予自己最大的保护。事实上,这五百名血卫中,无一不是经历过战场的无情杀戮和死亡,其中绝大部分更是关氏部曲中百战余生的老兵,自然明白关彝这些话的涵义。
只有经历过铁血沙场,面对过生死存亡的士兵才明白生存的可贵。
自从关彝全面接管了江油戍防务之后,一面令鄂虎重新调整城防部署,增加守城军士,一面让陈烈动员关内所有随军家属和百姓收集擂石滚木协助守城。陈烈见关彝部署周密,进退之间颇有章法,原本还有些担心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当即按照关彝的要求进行各项准备,有了陈烈等守关将士的全力支持,虽然兵马总数仍然才是魏兵的五分之一,但关彝却是很有信心依仗地利之便和邓艾斗上一斗。
江油戍城高壕深,极为险固,关彝原本打算在关内坚守待援,却在察看江油戍地形图时,发现一处叫石门道的险要去处,位于城外五十里处,乃是一条大道嵌在两山之间,山势陡峻险要,易守难攻,乃是由摩天崖通往江油戍的必经之地。随即当机立断,亲自率领四百名血卫和在江油戍守兵中挑选出来的八百名士兵,决定在石门伏击魏兵,先给邓艾来一个下马威。
考虑到陈烈及原先的守关将士才跟随自己,为了以防万一,关彝最终还是留下了鄂虎率领一百名血卫镇守关内要害,顺便监视江油戍守兵,防止他们怯敌投降,以免到时候无路可退。至于马邈,暂且收监于大牢之中,待打败了魏兵之后再行论处。
夜色茫茫,星月皆隐,正在江油戍守兵耐不住深夜苦寒开始抱怨的时候,前方黑影幢幢,大队魏兵如一条长蛇蜂拥而来。
关彝凝目远眺,暗自轻叹不已,历史不欺人,魏军到底是来了,而大汉朝廷除了他之外,其他人恐怕万万想不到邓艾竟敢兵行险着。
“咕咕咕……”
夜枭沉闷的声音从对面山腰密林中传来,在静夜中透出一丝可怖的气息,这是血卫的联络信号,表示已经做好了袭击的准备。原本已经骚动起来的江油戍守兵见状立时安静下来,暗思这关彝果然是有先见之明,魏军竟然真的敢沿阴平小道偷袭江油戍。
星月掩映中,魏兵先头部队已经全部进入峡谷内,据斥候回报,这支魏兵应当是师纂和邓忠率领,兵力为两千人。
一千二百人对两千人,有心算无备,又是以逸待劳,黑夜突袭,胜算极大。
望着鱼贯进入谷中的魏兵,关彝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酷笑意。兵法有云,半过而击,可获大利。魏兵寒夜骤然遇袭,必然会军心慌乱,首尾不能相顾之下,必然是溃不成军之局面,破之必矣。
一盏热茶之后,两千魏兵已经有半数钻进了谷中,却无人察觉巨大的危险即将降临。关彝轻吁一声,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连弩机,对准了谷中一名身材高大的魏军掌旗军卒。
“放!”一声大喝,声震山谷。紧接着,那名掌旗兵闷哼一声,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在地,穿透脖颈的弩箭兀自滴着鲜血,显得格外醒目。
其余的魏兵还未反应过来,顷刻间火光骤起,箭如飞蝗,从东西两面铺天盖地罩了过来。诸葛武侯传下来的连环十弩威力强劲,五十步之内穿石入铁,最是适合近距离射击,此刻由上往下射击更是威力倍增,魏兵像被收割的麦子,眨眼之间倒下了一大片,惨叫声四下响起,许多魏兵还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已经被射成了筛子,稀里糊涂地做了箭下亡魂。
“放……”不容魏兵有喘息之机,数百个浸满松油的巨大火球随后从半山腰上滚落而下,像一条长龙砸向仓皇失措的魏兵,紧接着在轰隆隆的震响声中,无数巨石跟随着火球也在瞬间落在了魏兵的头上。
变故突生,火光中一员魏将一手持着长枪拨打着如雨一般的弩箭,一边高声喝叫:“弟兄们,不可慌乱,快快迎敌!”
但魏兵已经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打懵,这个峡谷原本就是两山之间夹着一条通道,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处,汉军从左右两面夹击,不少士兵不是被巨石砸得血肉模糊,就是被火球引燃了身上的铠甲衣物,在极度的恐慌和痛苦中挥舞着双手惨叫救命,侥幸没死的则四下奔逃试图寻找藏身之地,哪里还顾得上他的喝叫。
关彝冷眼注视着战局,见魏兵已经失去了机动能力,军心溃散,正是全线出击的好时机,随即大声下令,全军同时冲出左右夹击魏兵。他手下的血卫除了不同于大汉常规部队的武器装备之外,每个人还配备了从西凉精心选购来的上等战马。阴平小道至摩天岭一线固然奇险无比,但在进入江油戍和涪城地界之后,山势已经逐渐平缓。在野外特别是宽阔的平原战场上近距离冲刺厮杀,骑兵对上步卒,基本上就是一边倒的砍杀,而拥有战马无疑就是拥有了一道死亡的催命符。
这支魏兵尽管久历沙场,但在黑夜之中突然被袭,已然死伤惨重,又不知伏兵有多少,眼见汉军呼啸着冲杀而来,哪里还敢接战,纷纷抛戈弃甲沿来路逃命,那员魏将见军无斗志,败局已定,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反攻的希望,随着败兵往来路逃命,战局至此已完全呈一边倒之势。
关彝身披明光重铠,座下一匹嗣主御赐的青璁马,手持大刀在十八骑贴身血卫的围裹下跃马当先撞入魏军之中,大刀上下翻飞,或劈或砍,或刺或挑,但见刀锋过处,残肢断体横飞,挡者披靡。十八骑血卫司职关彝安全,因而出手亦是狠辣无比,但凡撞上他们的普通魏兵,兵刃相交之后非死即伤,难有一合之敌。
而关彝身后的四百名血卫久经锤炼,此刻重新闻到鲜血的味道,早已兴奋异常,眼见关彝一马当先,自然是不甘落后,紧随魏兵身后纵马追杀。这份激情也感染了挑选出来的江油戍守兵,他们虽然久疏战阵,但毕竟也是军人,更何况上了战场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容不得他们有丝毫的犹疑,一旦开了头杀红了眼,往往就能够焕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四百名血卫一色玄铠护体,身披白袍。这种玄铠铁袖至肘,吊裙甲护住膝盖以上,吞肩虎头,豹口掩心,全铁兜鍪更是只露出了眼鼻口,防护可谓十分严密。关彝做过比对,按照大汉目前常规军队的装备配置,装备一个血卫的成本折算下来完全可以装备至少五十人以上的普通士兵。好在五百血卫的装备耗费虽然惊人,但关氏本来就是大汉开国功勋,家世显赫,同时又得到了嗣主的支持和默认,一切都变得简单许多。
血卫在夜晚火光的掩映下旋风般罩向四散奔逃的魏兵,一旦赶上,便有魏兵惨叫着倒下。他们的装备除了精选的西凉战马、诸葛连弩和一些突袭作战必需品之外,关彝还给他们量身定制了最适合马上突袭近战的百炼精钢斩马刀。
所谓斩*马刀,源于王莽新朝时期。不过,那时的斩马刀不过是在剑的基础上加长刀身刀柄和刀身的厚度罢了,因此也有人说,斩马刀的雏形与其说是刀,其实和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关彝根据血卫精擅于贴身近战,将斩马刀确定为刀身略呈弧形,长五尺,刀柄长一尺五寸,可以双手横握劈砍刺杀的款式,实际检验下来,既能用于马上长距离的凌空劈砍,还能在步战时近身肉搏,威力和效果极其明显。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关彝虽然自己不懂冶铁,但却知道冶铁炼钢技术在西汉时便已经得到了大规模的发展,其中印象深刻的是光武帝刘秀建国之后,又迎来了风行一时的百炼钢技术大发展,特别是光武帝时派任南阳太守的杜诗发明了鼓风冶铁的水排技术,更是给钢铁煅造带来质地的飞跃。而大汉一代制刀神匠,曾任诸葛武侯相府西曹椽的蒲元经过多次试验,更是发明了淬火技术,将百炼钢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关彝虽未见过蒲元,但却知道蒲元前后一共收了四个弟子,其中唯有第二个叫铁松子的弟子得到了他的真传,铁松子打造出来的战刀不仅锋利异常,韧性也比一般工匠打造出来的战刀更强。蒲元“刀神”之名享誉世间,如今的铁松子也不遑多让,其声名也被大汉军民广为传诵,血卫的斩*马刀便是关彝委托铁松子倾力打造而成。
血卫此时可谓占尽了便宜,可怜这些魏兵,连续数十天在崇山峻岭中行军,早已经吃足了餐风露宿之苦,此刻被以逸待劳多时的汉军尽兴赶杀,根本无法组织起像样的反击,只顾着四下逃命,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上两条腿。
一路追杀直至天色微明,魏兵尸体躺倒了一路。越往前道路越是崎岖,战马在这种山路已经无法发挥机动能力,否则一旦裂蹄,也就意味着战马提前退役。再者,关彝知道魏兵先锋部队虽然惨败,但邓艾率领的几千精锐正在前来江油戍的路上,汉军厮杀了半夜,已是人困马乏,倘若骤然遭遇胜负还说不好,干脆见好就收,传令回军打扫战场,清理魏兵丢弃的兵器铠甲。
一场杀戮就此结束。
大队人马回到江油戍时,鄂虎和陈烈早已接到斥候回报,率众出城迎接,关内随军百姓知道关彝凯旋而归的消息欣喜不已,纷纷到江油戍帅府庆贺。但让关彝更为惊喜的是据清点人马的士兵报告,手下四百名血卫除一人被流矢误伤小腿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任何伤亡,显然是梓潼郡深山内的艰苦锤炼没有白费功夫,抽调的八百江油戍士兵也仅仅伤亡三十余人。而魏兵阵亡尸体超过一千五百具,被俘二百余人,并缴获兵器铠甲无数,可谓真正意义上的大获全胜。
站在关墙上的关彝依旧沉静如水,离奇的身世和在梓潼郡深山内数年的艰苦磨练,让他本就沉着冷静的性格在不自觉中达到了另外一个同龄人所不具备的境界。
“鄂虎啊,你不觉得可惜么?这一场厮杀若是能生擒邓忠、师纂等人,可就更完美了!”
另一端正忙着指挥着士兵们不断加固关墙,准备各种守备器具的鄂虎闻言茫然转过头来:“少主,您叫我?”
苦笑一下,关彝摆了摆手,鄂虎自追随自己以来,凡事忠勉勤奋,但却性格粗豪,头脑憨直,与其谈论谋略,却不啻于对牛弹琴。
“对了,写给朝廷的奏章发出去了吗?”关彝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思绪立时焕然一新。
鄂虎道:“请求增援的奏章昨日便已经派人送出,属下下的是马歇人不歇的死令,估计此时已经抵达成都,至于涪县和绵竹等关隘的兵马,如果即时起兵的话,想必这会已经赶了一半路程了。”
关彝点了点头,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重新陷入沉思中。
昨晚虽然大获全胜,但关彝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不是因为兴奋,相反是因为打了胜仗而担忧。他虽然知道自己并非这个时代的人,但自己对前世的记忆却是极为模糊。确切地说,他虽然承袭了关彝今生的一切所学和所知,但前世中对于自己的时代却是毫无记忆,而对于眼前这个时代的认知却也只停留在了邓艾偷袭江油戍成功,并迫使嗣主纳表称降后的半年左右时间内。
除此之外,关彝的脑海中再无前世中对这个时代今后历史进程的丝毫记忆,也不知道这个时代迎接他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自从莫名其妙成为关氏第三代传人以来,前世的一切记忆似乎便戛然而止,好似猫儿饮水,润物无声,没有一丝一毫脉络可寻。
对于关彝而言,至为惶恐和心伤者,莫过于明知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却偏偏还得去接纳和承受关于这个时代的一切。
“快快快,加紧修补工事,万不可留给魏军任何漏洞和可趁之机!”身后传来鄂虎粗豪的大嗓门,将关彝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关彝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拾好心情,暗思邓艾接下来的反应。邓忠惨败之后,接下来江油戍势必会迎来魏兵的疯狂进攻。
石门一仗,虽然让自己立下了巨大的威信,但自己手下毕竟只有不到三千人马,其中除了五百血卫之外,江油戍原有的守关兵马由于多年来不曾经历阵仗,战斗力极其低下,而此番偷渡阴平小道的却是魏军久历沙场的雍凉精锐,百战余生之辈,战斗力之强悍犹胜于早期曹操赖以纵横天下的青州兵,两相比较,差距不言而喻。因此,关彝早在昨日便写下了奏章,令血卫斥候星夜送往成都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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