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冬天鲜少有雪,但却寒气浸体,阴冷刺骨。关彝在梓潼郡深山内经年苦熬打磨,之前又同鄂虎喝了几杯烈酒,自然不觉寒冷,但显然坐在对面的诸葛瞻没有关彝耐寒,一边喝着酒一边不断地搓手哈气。
诸葛瞻体型修长,皮肤白净,颌下三缕微须,浑身上下透着一丝书卷之气。关彝吩咐鄂虎将炉火烧旺后移到诸葛瞻的身前,看着他俊朗的面庞,恭敬地道:“听闻卫将军贵体欠安,今日突然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诸葛瞻摆了摆手,笑道:“见教不敢当!瞻虽然称病,但也知道将军大破犯境魏兵,挽救我大汉于危难之中。此番前来,一则是向将军表示贺喜,二则嘛,乃是听说陛下已经下旨令将军率兵赴剑阁,欲协助大将军收复汉中诸地,特此有一语以告将军。”
“卫将军有何吩咐,敬之当洗耳恭听!”关彝正了正衣领,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诸葛瞻此前和他并没有什么来往,今天却突然轻装简从寒夜上门,原本就有些不同寻常,听他话中语气,更是证实了关彝心中的疑虑。
这些年来,他耳闻目染朝廷中的各种政治权利斗争,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更显残酷,稍不留神便会被踩到别人的脚底下,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这并非是关彝将自己摆在了诸葛瞻的对立面。关彝心中明白,诸葛瞻虽为诸葛武侯之子,除了生得同样的姿颜过人,却并没有继承其父的文功武略。自出仕以来,但凡是朝政举措,诸葛瞻大都是凭借诸葛武侯的名声获取蜀人的认同。
根据历史进程,在军事上,邓艾偷袭江油戍,诸葛瞻奉旨率兵与其决战,却在进兵时犹豫不决,没有及时采纳黄崇分兵据守险隘的建议,以致魏兵趁势长驱直入,最终兵败绵竹,诸葛瞻与其子诸葛尚虽然战死沙场,博得了以死取义的名声,但实际上大汉的急速灭亡,诸葛瞻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当时局势,即便当时的大汉已经病入膏肓,处于内忧外患之际,但自魏兵三路伐蜀以来,汉军采取的是退保要塞、固守防御坚城的策略。汉中诸围虽然大部失守,但汉、乐和黄金诸围尚在,且大将军姜维率领的三万虎步军主力皆在剑阁天险,而留守成都的羽林卫还有五万之众,倘若汉军当机立断,分兵坚守涪县、绵竹等各个险要隘口,单凭邓艾一万深入蜀中腹地,没有后勤供给且已呈强弩之末的疲惫之师,怎么可能灭亡大汉?
诸葛瞻放下酒樽,站起身绕着大厅来回转圈,关彝见他眉头深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好吱声。
“先帝创业艰辛,却中道崩殂,临前寄家父于大事,自当竭心尽力以报国恩,家父壮志未遂病逝于五丈原。后来,姜维秉志继事,其间我大汉以西南边地之域屡次攻伐中原,推算年月至今已三十有八年矣。虽为兴复汉室,乾坤一统,但数十年来征伐不休,大汉已是国力凋敝,民有怨言,更兼内宦弄权,朝政不举,司马昭此番分兵三路伐蜀,正为我大汉国力不济,根基有所动摇之故也!”
关彝皱了皱眉,诸葛瞻虽然没有说完,但言下之意却已再明白不过。这是他不满姜维累次伐魏,却徒劳无功,空自消耗人力和钱粮。同时愤恨刘禅近侍黄皓侍宠弄权,参议国政,败坏朝纲。
诸葛瞻凝视着关彝,接道:“司马昭虽有吞汉之心,但天不亡我炎刘,将军大破邓艾于江油戍,钟会已成孤军之势,魏人丧胆。以将军之才,一旦挥师入剑阁,汉中失地定可克复。诚如此,则社稷之幸也!”
“当今天下,汉、魏、吴各据一方,汉、吴皆弱而魏独强,此番魏兵虽然大败,但终究不损其筋骨。是以瞻深夜来访,以心事坦诚相告,若将军等克复汉中之后,需当将养士卒,调整民生,切勿轻言进取,否则若事不济,上丧国之根本,下亦损将军之名也!”
关彝点了点头,暗思诸葛瞻虽然没有继承诸葛武侯辅国治军的本事,但刚才的一番话倒也指出了大汉目前面临的困境。
关彝祖父云长公还未丢失荆州之前,大汉跨有号称天府之国的益州以及天下之腹的荆州大部疆域,军备国力均强盛于吴国,即便是和曹魏相比也没有太多的差距。但是,荆州丢失之后,大汉疆域转瞬之间大幅减少。而后的汉、吴夷陵之战,昭烈皇帝惨败而归,汉军在这一战中步、骑精锐几乎损失殆尽,文臣武将或战死或投降,昭烈皇帝也因此羞愤悔恨去世,转眼之间成为三国中实力最弱的一方。
嗣主刘禅即位之后,在诸葛武侯的辅佐之下,经过五年的休养生息,大汉逐渐恢复了元气,加之诸葛武侯在平定后方蛮族首领雍闿和孟获叛乱时获得大量的兵源补充,大汉国力虽说不能和鼎盛时期相比,但割据益州之地据险自守却是没有太大问题。
然而,大汉朝廷本为汉室正统的延续,克复中原振兴汉室乃是昭烈皇帝和诸葛武侯等先辈的毕生梦想,是以自大汉建兴六年(公元228年)时起,汉军先后十余次出兵北伐中原,希望能够定鼎中原,恢复汉室王纲,却皆因实力悬殊而屡屡功亏一篑。反倒是大汉因为地狭民少,受持续多年的战争影响一步步走向衰弱,最终导致魏国乘虚兵分三路犯境。
诸葛瞻这一席话,虽然让关彝也深以为然,但却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此次出兵剑阁,自己是受命协助大将军姜维收复汉中,即是说自己要在姜维帐下听调,并非拥有决策权的军事主帅,诸葛瞻不可能不明白这点,但听他话里的意思,却是有意要让自己取代姜维主持北方军事的意思?
一念至此,关彝猛地想起此前发生在朝中的一件大事——去岁冬,大将军姜维第十一次北伐失败,朝廷中以卫将军诸葛瞻、辅国大将军董厥、太常张峻、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为首的一班文武大臣上书嗣主刘禅,弹劾姜维攻伐魏国却累次无功而返,以致大汉民力凋敝,国力大损,故此奏请召回姜维,任其为益州刺史,削夺其兵权。
虽然刘禅最终没有同意诸葛瞻和董厥等人的奏请,但关彝却通过此事看出了问题。诸葛瞻虽然明白姜维屡屡出兵讨伐魏国,乃是遵循昭烈皇帝“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基本国策,意在光复中原重兴汉室,但却不满姜维独揽军权,一意孤行劳师动众北伐却又始终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导致大汉实力不断被削弱,大汉根基也因此被动摇。
当然,诸葛瞻等人对姜维的弹劾也并非没有道理。大汉后期的一个数据就能说明问题:汉末,蜀中户口有110余万户,人口近600万人,但经过数十年的战乱之后,大汉户口急剧缩减为不足20万户,人口不到100万,在诸葛瞻等人看来,这一后果的根本原因就是由于姜维穷兵黩武造成的,因此诸葛瞻和董厥等人意欲削夺姜维兵权,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纵然如此,关彝却并不敢完全苟同诸葛瞻的想法,姜维先后十一次讨伐曹魏,实质上是诸葛武侯北伐的延续。所不同的是诸葛武侯是一位千古奇才,是当时期最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有安邦定国之能,故其在世时大汉政治清明,这些基本国策的敝病尚未明显表露出来。但诸葛武侯病逝之后,其后继者均无诸葛武侯的能力和才华,大汉的政治、军事和经济自然开始走下坡路。
所以,诸葛瞻和董厥等人将大汉国力没落的责任一股脑地推到姜维身上,显然是有失公允的——自诸葛武侯病逝之后,姜维以三国中实力最弱的大汉军备力量,数十年来持续与实力最强大的魏国相抗衡而不落下风,以致魏国大多数时间都处于防御状态,尽管这其中还有魏国一直在执行东攻西守基本军事策略的客观因素,但却已足以说明姜维才兼文武,实乃大汉擎天一柱也。
退一步而言,即便姜维继续秉承费祎、蒋琬等人止戈息武、修生养息的国策,大汉还是避免不了早晚亡国。
原因很简单,三分天下曹魏独占其二,其实力远非益州一州之地所能比拟,大汉在修生养息的同时,曹魏何尝不是在利用这段时间积蓄实力?
纵观历史,但凡闭关自守不思进取者均免不了最终被人吞并,诸葛武侯和姜维等人正是清醒地认识到这个问题,故而才会数次以一州之力北伐强大的曹魏,以期克复中原兴复汉室。由此可见,一旦曹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必定会大举发兵征伐,大汉亡国之祸在所难免。
诸葛瞻此番话的意思,显然是想借助自己剥夺姜维之权力。于公而言,诸葛瞻是为了挽救大汉之命运。于私而言,诸葛瞻在解除姜维的权力之后,便能大权独揽,总摄国事。然而,让关彝想不通的是,诸葛瞻与自己此前并没有太多交往,他因何信任自己,将他心中的机密说给自己听?
更何况,自己虽然同样家世显赫,但就目前而言,自己在朝廷中却是没有任何根基,关氏一族也早已没落,失去了往昔的辉煌和荣耀。即便如今自己身有护国之功,官拜辅汉将军,但在大汉朝廷中一应显贵高官面前,依旧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甚至连叨陪末座的资格都不具备。
但关彝随即释然,由于邓艾惨败,魏国三路伐蜀之计划宣告失败,自己援兵剑阁,钟会败退必定是早晚之间而已,汉军自然可以趁势直捣汉中,收复失地。一旦成功,关彝的名望自然是水涨船高。
据此,关彝上有嗣主看好之荫顾,中有大败邓艾和收复汉中失地之功劳,下有关家在汉朝廷中尚存的一丝浅薄威望,假以时日必然大有机会取代姜维之位。如此以来,既能为关彝自己的仕途铺平道路,也达到了诸葛瞻架空姜维的目的。
一念至此,关彝顿时后背冷汗津津。按照诸葛瞻的设想,关彝即便取代了姜维,以其年龄和资历而言,并不能对诸葛瞻的大权独揽构成威胁。即是说,诸葛瞻不过是借助关彝之力剪除姜维而已,一旦掌握实权之后,关彝必然会成为诸葛瞻的下一个剪除对象。
因此,诸葛瞻并不怕关彝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何况姜维第十一次北伐之前,诸葛瞻和董厥等人便已经公开表奏嗣主,欲削夺姜维兵权,这无异于已经和姜维在治国方略和权利之争的问题上公开决裂。
或许,站在诸葛瞻的立场,与其让姜维将关彝拉拢过去,还不如说服关彝协助自己,并为自己所用。
当然,以上皆是关彝颇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想法。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关彝与诸葛瞻相交甚浅,吃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中国几千年历史的封建王朝,哪一朝哪一代不是一部权位争夺的血泪史?
但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否则只怕诸葛瞻立时便会将关彝划归到自己的对立面。因此,关彝心中念转,口中却是诚惶诚恐,极为谦卑地道:“卫将军金玉之言,关彝深受教益,定当谨记于心,但唯恐关彝年幼,才疏学浅,有负将军之望。”
诸葛瞻皱了皱眉,听关彝口气好似谦恭有礼,其实全是官场上的虚词套话,其心思全不着边际,一时间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话锋一转又道:“不知将军打算何时出兵?”
关彝微微笑了笑,道:“末将已禀明陛下,三日后乃黄道吉日,届时末将即发兵北上,会同大将军共击钟会。”
“如此,瞻预祝将军马到功成,建旷世之勋荣!”诸葛瞻握着酒樽,双目神光闪现,紧紧地盯着关彝,但却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任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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