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龙偃月

  两人回到府中,刚进府门,便见几个中年男女在正堂前有说有笑。

  其中左首上一个年约四旬出头的中年汉子面沉如水,面方口阔,凛然有威;下首却是两个中年美妇,一个银盔凤翅,披一领嫩绿锦袍;另一个却是头顶插两根五彩雉尾,脖子上挂一副银圈,雪白裹边貂皮熟铜甲装,长仅及膝,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豪迈与野性,竟是南中风俗打扮;右首上亦是一个相同年纪的中年汉子,颌下三屡微须,气质儒雅;下首一个中年美妇亦是银盔凤翅,披一领嫩黄百花锦袍。几人见了关彝,均缓缓站了起来,含笑而立。

  关彝怔了怔,随即“啊”的一声叫出来,左首上的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威震南中二十余年,敕封平南将军的三叔关索,右首下座披嫩黄百花战袍的则是同样威名卓著的四姑关银屏。除此之外,其他几人却是不认识。

  四年前,也就是关彝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二年,大哥关统病逝,关索和关银屏曾回过成都一次,关彝也就是在那时第一次看到了自己这个嫡亲的三叔和四姑,随后的时间里,关彝躲在梓潼郡深山中训练血卫,关索和关银屏远居云南镇守大汉西南边疆,由于山川阻隔至此天各一方,一直音讯杳无,没想到居然会在今天突然再见。

  关彝惊喜莫名,慌忙上前大礼拜见关索和关银屏,关索陡然见到自己的亲侄儿,禁不住眼角发酸,暗自感怀不已,坦然受了关彝拜礼。

  关银屏毕竟是女人心性,见到关彝时便早已烟圈发红,待关彝行了一礼,便忙把他拉起来,扶着他的肩膀细细地察看一番之后,这才梗咽着笑道:“嗯,不错,黑多了,也壮了,好好好,我关家后继有人了!”

  关银屏的舔犊之情,溢于言表。关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虽说自己并非前世那个真正的关彝,但却承袭了前世今生的所有记忆,因此对关索和关银屏依旧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情。

  “来,彝儿,这是你两位叔母,这位是你姑父,快来拜见!”关索笑着介绍了另外几个人,关彝慌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大礼拜见,大哥关统病逝时,因为路途遥远和治所事务繁多,是以叔母和姑父等人都没有和关索兄妹一起回成都来,关彝一直以来都只是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今日才算是真正的认识了。

  关彝知道三叔关索前后一共娶了四个妻子,其中两位王姓叔母先后病逝于南中,那这两位应当就是在南中威名赫赫的“花刀”鲍三娘和“火凤凰”花鬘了。据说,他的这两位叔母不但武艺高强,而且为人仗义,辅佐丈夫关索镇守南中二十余年,甚得南中民众人心。

  而关彝的这位姑父也是来头不小,乃是前庲降都督、安汉将军、汉兴亭侯李恢之子李遗,李恢去世之后袭爵,受命镇守南中多年,与关索、霍戈等人同被朝廷倚为西南屏障,如今已升任为建威将军,领兴古太守。

  关彝一一见了礼,这才重新请关索等人落座,并吩咐鄂虎准备酒饭,为关索等人接风洗尘。一干人中唯他是小辈,所以只得坐在最下边陪着他们说话。

  “四姑,你们怎么回成都来了?”关彝见关银屏俏目含泪,知道她是多年未见到亲人,心情过于激动,是以忙岔开话题。

  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关银屏也不怕失态,伸手擦了一下眼泪,这才笑道:“我在南中听闻魏兵分三路进犯,汉中失守,是以慌忙与你三叔尽起南中精兵星夜前来救援成都,不想在路上正好遇到朝廷圣谕,及至回到成都时,却听说你已经在江油戍大破魏兵,还亲自临阵斩杀魏将师篡,解了成都之危。我和你三叔得到此消息后,着实替你高兴不已。”

  “这个……侄儿幸不辱命,总算没有辱没了我们关家的威名。”关彝讪讪地抓了抓头,暗思要不是自己来自于另外一个时空,哪里能够成此大功?

  关索点了点头,这个侄儿虽然年纪轻轻,但这次却给了他和关银屏甚至是整个大汉朝廷一个天大的惊喜。接下来,关彝必将会收到朝廷的重用,这对重振关家威名无疑是件好事,但也正是因为关彝年纪较轻,还未经历过政治风浪洗礼,也还未受到过挫折,让他对关彝甚至是整个关氏一门的前途不得不有所担心。

  “对了,关霖妹子和镇南兄弟呢,怎么没看到他们?”关彝哪里知道关索的心思,索性转移话题。

  关银屏和李遗夫妻夫妻情深,自来相敬如宾,膝下仅有一子,因夫妻俩久镇南中,因此取名李镇南。关索前后倒是娶了四位夫人,但唯独四叔母花鬘为关索生了一个女儿,其余的几位叔母皆无所出。关索得此一女,取名关霖,一向被视为心肝宝贝,极受宠爱。关索上次回成都时,便带了关霖一起,那时关霖才十一岁,一晃四年过去了,此时想必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李遗笑道:“你镇南表弟素来野惯了,我只好将他送到了安南将军霍戈手下磨练磨练,眼下在他府中暂充门下督!”

  关彝道:“久闻安南将军为人正直忠义,又颇知军事,朝廷素来倚为西南屏障,镇南表弟在他帐前效力,定能大受教益。”

  李遗含笑点了点头,霍戈和自己同在南中多年,两家又素来交好,他自然最清楚霍戈之能,关彝此话倒是不假。

  花鬘听关彝说起女儿,神色顿时黯然,雉尾摇动,狠狠地瞪了关索一眼,这才道:“你原也不知道,你叔父四年前就令你关霖妹子拜在了李阿那个乞丐门下,我这个当母亲的也都整整四年没见过她了!”

  关索轻声咳了一下,笑道:“你又来了,这丫头从小被你姐妹几人骄纵惯了,拜在李阿门下,一者可让他代我调教一番,二来还能学一点本事,这岂不是好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李阿武艺无双,侠名遍布蜀中,又和我相交多年,霖儿由她管教,我倒是放心!”

  花鬘怒道:“你自是放心,却也不和我们姐妹商量一下,不声不响便让那乞丐将她带走,却不苦了我们姐妹俩,可见你也没把我们姐妹俩放在心上。”

  “就是,夫君也忒狠心了一点!”鲍三娘也在一旁帮腔。

  关彝听他夫妇三人吵嘴,惊异的同时也大概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虽说他也觉得叔父理亏,但他作为晚辈,自然不敢说什么,看眼前这情形,叔父此前为这事可是没少被两位叔母数落。

  不过,关霖拜在李阿门下,关彝倒是觉得是天大的好事。

  李阿,又名李八百,乃是蜀中头号剑侠,武艺无双,在江湖上扶危济困,急人之所急,侠名遍布于蜀中各地,人称“活菩萨”。

  关彝虽然未曾见过此人,但李阿的故事却着实听了不少,据说此人时常化身乞丐,在成都闹市行乞,至晚后却又将乞来的钱物全部散给其他乞儿和穷苦百姓,自己分文不留,因此江湖上也有人称其为李乞儿。

  听叔父关索之言,他和李阿交情不浅,关霖拜在他的门下,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关索苦笑了一下,他当初携关霖回成都为侄儿关统奔丧之后,在回去的路上于焦坛山遇到李阿,随即便让关霖拜李阿为师,跟随他学习武艺。此一节,的确是未和花鬘姐妹商量,说起来是自己理亏在前,也难怪她姐妹二人一起向自己发难。他虽然为人严正,治军严厉,但此时却不得不赔上小心,也顾不上李遗夫妇在一旁看笑话了。

  关银屏见他夫妇三人拌起嘴来,和李遗对视一眼,摇了摇头,那意思是早已经习以为常,夫妻俩只是乐得在一边看着,也不去劝解。

  好在花鬘和鲍三娘也并非真的生气,毕竟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关索又赔了一阵小心,花鬘倒也不好再责怪于他,怒气渐渐消了下去。关索转移话题道:“彝儿,你使的是何种兵器?”

  “马上是大刀,马下是斩*马刀!”关彝不知道叔父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怔了怔如实回答。

  关索转头看了看关银屏一眼,见她微微点了点头,好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沉声道:“彝儿,你跟我来!”

  关彝不知关索有何吩咐,但见他和关银屏等人神色肃穆,也就忍住了没问,答应了一声静静跟在他和关银屏的身后朝大堂走去。李遗和鲍三娘、花鬘则留在堂内,没有跟进去。

  关府的宅院,大堂又分外堂和内堂,外堂乃是会客之所,内堂却供奉着祖父云长公关羽、大伯关平、父亲关兴和大哥关统的牌位。关索走在前面,径直到了内堂,关彝昨日曾来祭祀过,眼下却见屋内香火缭绕,香烛新烧,显然是关索今日重新又燃点起来的。

  到了牌位前,关索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奔牌位后,在案台上*将一个圆环拉动了一下,关彝正觉得奇怪,只见身旁壁板上无声无息地开出来一道暗门。关彝大是讶异,暗思自己从来不曾知道这内堂里竟然还另有机关。

  关银屏一言不发地将暗门内的烛火点燃,关彝这才看清楚暗门里面其实也就是一间五尺见方的小屋。屋内正中间一副兵器架上,赫然插着一把九尺有余,寒光闪闪的精钢大刀。关彝仔细看了看,只见刀身厚实,青光隐现,刀背上一条吞月蟠龙云遮雾绕,却不正是祖父云长公的成名兵刃——青龙偃月刀。

  “这不是我关家的青龙偃月刀吗?”关彝这一惊非同小可,青龙偃月刀百战神兵,但自父亲关兴病亡之后便也失去了踪迹,却不想原来是被深藏在这道暗门内。

  关索点头道:“不错,此刀正是青龙偃月,淬精度气,百炼成钢!想当初,你祖父云长公便是仗着此刀追随昭烈皇帝南征北战,纵横天下,为我大汉江山立下了赫赫战功,云长公也因此被先帝爷封为五虎上*将之首。及至传于你父亲关兴之后,亦曾夺关斩将,立功无数,不曾辱没了青龙偃月刀和我关家之威名!”

  关彝听得神往,手心汗湿,竟似着了迷一般。

  关索伸手取下青龙刀,缓缓地抚摸着刀身上盘旋飞舞的蟠龙图案,眼中透出炽热的光芒,高声道:“青龙刀乃绝世神兵,昔日曾与温侯吕布的方天画戟和你三叔祖益德公的丈八蛇矛齐名于天下。三者之中,方天画戟一出,愁云万里,苍穹变色;丈八蛇矛犹如白虹贯日,灵动跌宕,一旦施展开来如入无人之境;而青龙刀却是流星赶月,龙战于野,天下英雄莫不俯首而拜。青龙刀因你祖父而扬名天下,你祖父亦因青龙刀而威震华夏数十年,青龙刀便似你祖父,你祖父便似这青龙刀,两者血脉相连,浑如一体!”

  说话间,关索伸出手指在刀身上猛地一弹,只听刀身上传来一阵龙吟之声,苍劲浑厚,直透屋顶,贯冲云霄而去。

  “青龙刀从你祖父传至你父亲,饮血于万军之中,所向披靡。你父亲病重时,遂将此刀封存于此间,以待我关家后人能重担大任!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并且为我大汉朝廷立下了盖世功勋,深受朝廷重用,想来必能用好此刀,扬我关氏和青龙刀威名!三叔且问你一句,你敢接此刀否?”

  关彝浑身热血沸腾,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侄儿愿持青龙刀纵横天下,扶保大汉江山,扬我关氏威名,请三叔成全!”

  “你既愿担此重任,何以自勉之?”关索盯着关彝,双目之中尽是期待之色。

  关彝略一沉吟,随即高声道:“持节守义,匡扶汉室,至死不渝!”

  “好好好……哈哈哈……”关索长笑一声,转身走出暗门,走到关公牌位前跪倒,高声道:“父亲保佑,我关家后继有人了!”

  说完,俯身以头撞地,只听得砰砰直响,双目中泪如泉涌。关银屏跟在后面跪倒于地,心里思念关公,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凄厉,犹如杜鹃啼血,声声不绝于耳。

  关彝明白关索和关银屏此刻的心情,静静地跟着跪在关公的牌位前,也不去打扰他们。心里却是暗自思索,三叔关索说得没错,乱世三国,方天画戟、青龙偃月刀和丈八蛇矛齐名于天下。当年,曹操与吕布下邳城一战之后,温侯授首,方天画戟被曹操所得,从此杳无踪迹,其后数十年间,只剩下青龙偃月刀与丈八蛇矛并驾齐驱,几经跌宕。

  当年,祖父云长公关羽大意失荆州,青龙刀被吴将潘璋所获。三叔祖翼德公在阆中被叛将范强、张达刺杀后,丈八蛇矛传至叔父张苞之手。后来,父亲关兴和叔父张苞二人随先主伐吴,父亲关兴从战阵上夺回青龙刀,丈八蛇矛也在战阵上大放异彩,不曾辱没了三叔祖翼德公之威名。

  可惜天不与英雄寿,父亲弱冠之年早夭,叔父张苞随后也在战场上受伤,不久不治而亡。如今,青龙偃月刀再度出世,那丈八蛇矛今又何在?

  好半晌,关索才收拾心情,站起身来将青龙刀递给关彝。关银屏伸手拍了拍关彝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孩子,我关家满门忠烈,切勿忘记你适才所言,持节守义,尽忠匡扶我汉室江山,扬我关家威名!”

  “侄儿谨遵三叔和四姑教诲!”关彝接过青龙刀,缓缓转了两圈,只觉得入手沉重,无形中似乎多了几份霸气,心中思虑,重新又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向供奉着的关公和关兴牌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在关索和关银屏满意的颔首中站起身来。

  刚走出内堂,鄂虎便来报,说是酒菜已经备好,恭请关索等人入席。关索见鄂虎形貌异常,笑道:“彝儿,这汉子好生猛恶,好似当年你祖父身边的周仓公!”

  关彝笑着将鄂虎的来历细细说了一遍,关索笑道:“听你如此说,有他在你身边,我倒是放心许多!”

  换做平时,鄂虎若是听人说他相貌丑恶,非得将人打得头破血流不可。但眼下鄂虎非但不觉得刺耳,反而乐得呵呵直是傻笑。

  周仓乃是关彝的祖父云长公贴身爱将,同样的生得黑面铁髯,相貌猛恶,但武艺却是极为高强,至为难得的是周仓自滑州追随关羽之后,忠心不二,鄂虎从小便为之敬服不已。关索将他比做周仓,对他来说可是莫大的褒赏,让他如何不喜笑颜开?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入席落座,关索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又是在自家人面前,心里舒畅,只顾招呼众人饮酒吃肉,极是畅快;鲍三娘和花鬘一代女中豪杰,亦是性情中人,盏来酒干,丝毫不输与关索。李遗和关银屏夫妇虽不似他们一般豪迈,但亦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席间,关彝将刚才在大街上打架的事说了一遍,鲍三娘和花鬘听说北地王府的家奴在外面竟然如此飞扬跋扈,便忍不住上火骂人。关索虽然也隐有怒色,但他自来老成稳重,遇事能够冷静对待,因此反倒是告诫关彝今后多加小心在意,倘若真是打了北地王府的人,只怕北地王刘谌不肯善罢甘休,须防着他日后若得知真相后找理由报复。

  关索等人虽然都知道这个五皇子,但他们久镇西南边陲,消息阻隔,因此对刘谌的所作所为知之甚少,但他们心中却是明白,历朝历代以来,大凡皇室宗亲或公侯子弟,甚至富商大贾之家,从来不乏依仗权势胡作非为之辈,倘若刘谌纵容家奴在外面胡来,那刘谌本身只怕便不是什么好人。

  这一节,关彝是极为清楚的。刘谌有仁义之名布于蜀中,但北地王府中的家奴在外面仗势欺人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且不论刘谌是否是言行如一的君子,单就手下家奴今天的所作所为来说,刘谌便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

  不过,关彝也知道关索的担心不无道理。他在街上打架不要紧,关键他打的是北地王府里的人。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先不说刘谌是不是真有仁义之名,单就他府中的家奴被人打了这事,刘谌的面子上便过不去。毕竟,刘谌乃是刘禅的嫡亲皇子,打了府中的家奴,从某种角度来说和打了刘谌是一个道理,这可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要知道,关彝不是关羽,刘谌也绝非昭烈皇帝刘备,关氏一族当年的辉煌与荣耀也早已成为过眼烟云。当年的桃园三结义,只不过是后辈眼中的传说和典故。即便是关羽和刘备之间,自从刘备称帝承继正统以来,兄弟之间便已经划下了明显的君臣界限,稍微逾越不得,更何况是如今的关彝和刘谌呢?

  说到根上,关氏一族自关统之后,虽然还剩下关索和关彝支撑着关家的门面,但不可否认的是,关家的地位和威望已经江河日下,再也不复当年之辉煌。关彝动手打了刘谌王府的家奴,无论对与错,若是朝廷追究起来,生与死完全便是在刘氏皇族的一念之间,关氏一门根本就没有抗争的能力。

  关彝的政治经验终究还是太嫩,经过关索这么一点拨,立时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和厉害之处。好在他动手时穿的是便服,这些年来他又远离成都,因此倒也不是很担心被人认出来。

  一行人一直吃到天色擦黑才散了酒席。因为所带军马尽皆驻扎于城外,关索等人不敢久离,只是嘱咐关彝由于今日打了北地王府之人一事,难保北地王府不严查此事,因此让他近日最好不要轻易出门,以免被人认出来,徒惹是非。关彝均记在心里,又知道军务重要,不敢苦留,只好将众人送到门口一一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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