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夷岛浮天际,未敢忘危负年华。戚大帅要是再回来看看,会不会气死。”两日后,陈新站在文登营前,看着与寻常墩堡无异的大营对刘民有说道。
他眼前的文登营宣德十年建成,在文登县城东十里,坐落在李山与驾山之间的平野上,文登营的堡墙为土城,城周三里,设东、西、南三门,抱龙河从墩堡的南边流过,往西经过文登县城之后,与送驾河在文星石汇流入海,陈新等人从北而来,绕到东门准备入城。
东门门口站着一个带刀的兵丁,形象一如威海的军户,他身边趴了一条狗,那狗懒洋洋的正在打瞌睡,几只鸡鸭在大门口走来走去,地上一堆堆鸡鸭粪便,堡门前的大树下还坐了些带孩子的大爷大妈,全无军营的气象,唯有门额上所书“齐东重镇”四字,依稀能想见它当年的威风。
那守门的士兵看着兵强马壮的两百多人,畏畏缩缩的上来问话,前面的周世发说了是新来的哨官,那士兵连忙进去回报,陈新从马上下来,放松一下被磨得生痛的大腿内侧,他练习骑马不过一月,勉强可以策马快跑。
刘民有看着周围许多干裂的田地,对陈新叹息道:“这一路都是荒地,好些地方若是稍稍修缮水渠,完全可以耕种,为何这些父母官就能眼看着如此,而不作为。”
“抛荒不是更好么,主人都跑了,咱们去占来就是。”
“人家有田契的,跑了也是人家的,咱们要是养成熟田了,人家又要回去多亏。”
陈新嘿嘿笑道:“刘先生,咱们现在可是官,哪能让他们再占回去,缙绅军官能占得,我也占得,他还能去法院告我?”
两人正说着话,那小兵一会便出来,带着陈新去了守备的官署,一路上所见与麻子墩差不多,都是草棚,只是多了几个庙宇和戏台。
周洪谟已在守备府门口等着,一脸络腮胡子,又黑又壮,周洪谟看到陈新之后十分客气,很快称兄道弟,完全没有上官的样子。
陈新八月已经派人拜见过周洪谟,送了一份仪金,周洪谟在这地方一向不受待见,周围卫所不搭理他,额兵的军饷也很少能拿到,眼下连最要紧的关宁军和蓟镇都拖军饷,九边其他地方更是欠饷无数,哪里还能有他这个文登营守备的银子。他只好指望着文登营的一些军田,把剩下的一些军户都变成了他的佃农。
陈新的名声他也听说过,一是倒阉党,二是年初剿匪的时候很能打,加上上月就给他送过仪金,所以周洪谟也不摆上官架子。就在官署后堂摆酒接风,卢传宗和刘民有都一起赴宴。
陈新问起周洪谟文登营情形,周洪谟长吁短叹,总之是破败不堪,他们既不是卫所,也拿不到镇戍制的粮饷,每年拨下一点,还要去巡抚和海防道那里活动,拿到手的连他的二十多个家丁都不够,更可恨是文登营连海都没有,想做点私盐都没地方,唯一就是还有一些军田,现在就是由文登营里剩下的百多户军户耕种,这些军户也是当年备倭时候遗留下来的,年生久了便呆在这里。
陈新看周洪谟的样子,一副后悔莫及的表情,估计他原来在万全行都司比这里舒坦,至少能贪墨的军田比文登营要多,陈新便在席间暗示自己有办法。
吃过酒席,周洪谟请陈新到书房,丫鬟来上过茶后,周洪谟有些迫切的对陈新道:“陈贤弟,这文登营比之卫所也不如,若是哥哥早些知道你要来,定要劝阻你一番,还不如在卫所当个同知。”
周洪谟是个自来熟,陈新也不与他太客气,笑着道:“多谢周大人,下官不过署同知,并非实职同知。原本以为营兵还好些,结果远非所料。”
周洪谟一拍大腿道:“谁说不是,原先看宣府的营兵拿银子多,我巴巴的去求得个守备,却是这番光景。”
陈新叹口气道:“也是,下官何尝不是被逼着来的,那威海卫佥事以上就是三四十人,实职只有那么几个,何时才能轮到下官这个外来户”
周洪谟深有同感,越说越气愤,猛地站起来,一双眼睛瞪得牛眼睛一样,“原来如此,本官亦是个外来户,老子原本是万全行都司的实职佥事,那天杀的郑呆子跟老子说文登营好,害得老子还花了几百两银子去打点。想在想来,定是他要给他侄子腾个佥事位置出来。”
周洪谟口中唾沫横飞,几点口水飞到陈新脸上,陈新不好去搽,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口,袖子乘机把脸上抹了一下。他放下杯子才对周洪谟道:“听周大人意思,这文登营便是个泥潭,来了此处无甚油水,也无战功可立,掉进来便难得出去。”
“正是如此。”周洪谟呼呼的喘着粗气,愤怒的道:“由这守备位置再往上,职缺更少,那九边某亦不愿去,若是到好地方的实缺,银子又凑不出来。那姓郑的狗才把本官害得可惨。”
陈新不由心中好笑,周洪谟几句就露馅,他根本就是怕在宣府跟西虏打仗,万全行都司就在宣大的最前线,能躲到文登当个太平官当然比卖命强,来了发现油水少,又怪办事的人。
他基本摸到周洪谟的底,凑过去道:“周大人,你我二人同病相怜,得想个法子跳出这泥潭才是,咱们武人为官就靠现在这年华,过了可就更升不上去了。”
“正是,未敢忘危负年华,这前程现今正是危得很,危得不能再危了,正当咱们博个前程的时候,岂可在此处整日介与些农夫打交道,陈贤弟我是知道的,你去年才是纳级的千户,如何可升得如此之快,还养了这许多兵,有啥主意快说来哥哥听。”
连这个粗鄙武夫都能背出戚大帅的这首诗来,陈新不由惭愧,拱手奉承道:“大人文韬武略,下官望尘莫及,兄弟由此更为大人不值。”
周洪谟其实就懂这么一句,不过他还是得意的一挥手,“诗词只是微末之道,我虽说懂得,也不必炫耀,陈贤弟还是先说说跳出去的法子。”
“大人你看,要跳出去,不外乎升迁,升迁要么靠军功,要么就靠银子。先说这银子,咱们武人发财不过几个法子,吃空饷,占军田,还有经商,这里不比九边能贩边货,饷银也没有,便只剩下军田一项。”
周洪谟大失所望的道:“军田啊,那倒是能有上万亩,可恨是无人耕种,民户能逃的都逃了,军户也就剩些老弱,我现在都不敢逼得太狠,还是怪那建奴,山东供着东江的本色,几乎年年加派,种一年地还得倒欠粮税,谁他妈愿来种地,陈贤弟你路上该看到了,到处都是荒田,这条路怕是不通。”
“所以咱们还得另想法子,又有银子又有军功。”陈新停下望着周洪谟。他倒是很想帮着周洪谟升官,他调走了自己才有位置。
周洪谟开动起他那不太灵光的脑筋,想了半天放弃了,急切的问陈新:“陈贤弟快说,该是如何。”
“咱们去剿匪,文登周围地界,咱文登营都去得,也不怕人说擅入信地,那匪巢之中的财物也是不少的。”
周洪谟还是略微失望的道:“财物倒可能是有的,不过那得拿人命去换,我现今文登营的人,哪里打得过土匪。”
“小弟出兵,把兵额凑齐,土匪财物大人拿六成,小弟拿四成,上面的关节费么,小弟和大哥各出一半。”
周洪谟大嘴一咧,哈哈笑道:“陈兄弟既如此有心,大哥就却之不恭,兵额都给陈兄弟,但是这土匪啊,土匪人头哪有啥军功”
陈新嘿嘿笑道:“咱们怎能按土匪报功,周大人,打通关节为何,便是为这人头,在山东地界上,朝廷最怕出什么事咱们就按什么报。”
周洪谟眼睛一亮:“闻香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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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在文登营南面外的抱龙河边扎了营,他没进文登营居住,里面市政条件实在太差,他也不想搞旧城改造,干脆便在外面单独建兵营,士兵暂时都住在帐篷里。安营完成后,周世发竖起中军旗,鼓手擂鼓一通,各队的火兵便出营到河边提水打柴,准备做饭。
此时已近黄昏,陈新和刘民有随意的走到河边散步,往驾山的方向走过一段才停下,太阳在西边变成了一个微微带红的蛋黄,天地间都染上薄薄的黄色,抱龙河中流水潺潺,把落日的倒影变为无数波光粼粼的碎片。
抱龙河比钦村河宽阔,河岸近旁的地方都有耕种,金黄的麦田已经收割了部分,一些农人正在收拾农具准备回家,两岸的几个村落中飘起白色的炊烟。更远些的地方,大片大片的抛荒地长满荒草,水渠坍塌,几乎消失不见。
看着周围的田地,刘民有叹气道:“草这么高,原来肯定还是很肥的地。”
“明日我去周洪谟那里借来田地文册,要是军田就直接占了,若是民田,就等我到文登县活动活动再说。还是老规矩,你管民政。”
刘民有虽然不想占别人资产,但看着大好的地荒芜也甚为可惜,先耕种了收些粮食也行,他对陈新道:“我过来了,威海的工坊咋办?还有假钱作坊,还有港口。”
陈新想了片刻道:“那边是咱们的根基,还是你去看着,好在不远,不过这边开头的时候还得靠你,这边要修军营,农户也要招些,你把民政的事情安排好就回去。”
刘民有心中一喜,他最不喜欢改变环境,可跟着陈新这个过于活跃的人,又逼得不停迁移。威海那地方安静,他也喜欢海边。
陈新没有发觉,自己还在说:“你把徐元华留下,让徐元华在这边主理民事。这里的荒地这么多,我要自己搞屯堡,还要多招些兵。”
“咱们现在已经七百多兵,你难道要把文登营一千一百兵都占完?打土匪不用这么多人的。”
陈新摇摇头,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马的嘶鸣,却是朱国斌的骑兵牵着马来河边饮水。其中几匹站在水中,不停用蹄子在水中踩踏,溅起阵阵水花。
朱国斌带的二十个骑兵也一同来了文登营,他们在河边打了水,给马洗刷一番,又放到荒地里面去吃了草,吃过青草还要喂精饲料,刘民有给他们买的是黑豆。这些骑兵原来都不是专业的,只有几个人骑过马,马也不是专门的战马,朱国斌在文登的马行挑了些稍好的。陈新看他们也只能当当哨骑,最多再追砍一下溃逃的敌人。
刘民有也看过去,他最近也在学骑马,勉强可以上路,比后世拿驾照简单多了,不过他还是对陈新道:“马太贵了,二十多两一匹,听朱国斌说,还不是战马,这一匹马得当几头牛了,文登周围都是山地,骑兵打土匪用处不大,就这些够了吧。”
“不行,至少得一百个骑兵以上。”
刘民有立即低头计算起来,片刻后抬头道:“咱们步兵一月月饷一两,若是一千个,一年就是一万二千,再加上每月的伙食、装备、训练、服装、军营,一人每年至少二十多两,就是近三万两银子,骑兵就更贵,马每天要吃几斤饲料,另外要配鞍具,朱国斌还曾经要求配些随军的马夫和兽医,我没同意,就现在这样,一年下来费用七八十两,一百个骑兵七千两,还不如多养步兵。”
陈新出口气道:“他妈的,养兵才是烧钱,不过一百两也得搞啊,明年就不是打土匪了。”
“打李自成?”
陈新一脸轻松的望着北边,“李自成现在应该还在邮局吧,是海那边的建奴要来了,就在明年年底。”
刘民有张着口,好半天才犹豫着道:“难怪你要招兵,他们要来文登?要是真挡不住,咱就跑吧,跑去台湾也行。”
“不是文登,他们去北直隶打劫。”
刘民有刚松一口气,马上又紧张起来,“那要不要让周来福他们都过来,不然鞑子去了天津他们就危险了。”
“包括潘金莲?”
刘民有指着陈新,正要骂他两句,陈新已经接着道:“不用,天津没事,不过这是个机会,我得有实力去争取这个机会,所以咱们再苦不能苦军队。”
“这还算是机会?鞑子可不比土匪,要我说,咱们就守着文登便是,那北直隶的事情,你管得到么,你就算把文登营一千多人都占了,能打得过鞑子几万人?你还是别折腾这事了,那些大事自然有朝廷大官操心,你一个哨官,我一个先生,还能把十几万大军都打不过的建奴收拾了?”
“当然打不过,但拿好处未必需要把敌人消灭光。”
刘民有还是劝他:“你刚结婚,那赵夫人还等着抱孙子,你最好算算日期,每月回去几天,早些怀上。带了小孩了,一家人有啥不好,你去打鞑子,说句难听的,要是被打死了,还能有啥宏图大业。”
说话间,太阳已经落到山头,在天际印出远山清晰的山脊线,大营传来回营的掌号喇叭声,周围一些还在打水和洗马的士兵赶紧收拾好东西,急急往大营赶。
“刘兄说的是。”陈新心不在焉的敷衍一句,沉默着跟刘民有一起慢慢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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