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道略第一次见到姜仲,当然也会是最后一次,因为他们这一见就要见生死。
对姜仲来说,陈道略率军侵梁,屠杀无数梁国子民,最后更是斩杀了梁国镇国大将军,自然罪无可赦;对陈道略来说,陈人中先是在庐州七夕诗会上击败摘星太子,令摘星太子不得不灰头土脸地返回陈国,其后又在长安姜国王宫作邀月词破了陈通大家的玉斧阵,还随手摧毁了摘星太子的太子府,一般的不可饶恕。
而且最重要的是,最近越来越流行的一句话让陈道略乃至陈国的王族都有些坐立不安:“梁国太子得点星邀月才子,如周文王的吕尚,如汉高祖得张良。”
把梁国太子跟历史上那些人皇相提并论,那摘星太子算什么
因此,陈帝在让陈道略撤兵的时候,曾叮嘱他“陈人中、王伯约皆是我大陈来日之患,可除之”,如今王伯约侥幸逃掉,陈道略正暗自遗憾,不料陈人中主动送上门来,这个结局无疑更为理想。
陈道略单手提刀,遥指姜仲,道:“本帅旧闻陈太傅盛名,今日得见,希望陈太傅不要让本帅失望才好。”
陈道略生杀予夺,攻城拔寨,是何等的杀伐果断、不可一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何况此时他手中还举着他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割云刀。
姜仲微微一笑,道:“在下也一直想领略一番陈人屠的风采。”
陈道略见到对方年纪轻轻,但面对自己如此强横的气场压迫时,还能保持这般云淡风轻,心中对半山间那个青衣少年又稍稍改观,不再局限于“点星邀月才子”的虚名中,说道:“好说。”
姜仲道:“素闻陈人屠用兵入神,兵法阵术无不精通,向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今日在下班门弄斧,摆了这么一座三贤阵,还请多多赐教。”
陈道略道:“本帅虽读书不多,但于太玄经和丧乱贴还是认得的,扬子云和王右军只有两贤,莫非陈太傅自诩为第三贤”
姜仲道:“陈元帅不要着急,稍后便知,只管打来。”言罢不待陈道略答话,转身隐于山后。
陈道略眉头微皱,横刀回顾,却见山中红光愈盛,既显一派气象万千,又暗涌一股诡谲悲愤的潜流,正是两位先贤文气交汇弥漫所致。
陈道略传令道:“众将士听命,原路出谷”
大军回转,沿着进谷的山路返还,不过刚出谷口,眼前道路忽然被红雾所障,宛如云海,前面亦不是坦途,而是万丈深渊,陈兵犹豫不敢向前。
陈道略喝道:“区区障眼法,岂能瞒得过”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惨叫一声,似坠入深渊之中,那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不觉,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陈道略大怒,双脚一蹬马镫,提刀纵身而起,如小山般雄壮的身躯忽而轻如飞燕,在空中一滞,继而施出看家绝学“狂风绝斩”,无数刀影斩向浓密的红雾,刀意至,刀风随之而起,刀风吹,红雾随之而散,眼前的山路再度清晰起来。
便在这一起一落之间,陈道略似乎看到几支火红的羽毛,那种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人族的羽毛火羽。
陈道略重新落到马背上之后,纵声道:“可是太华城飞凰公主到了,不妨现身一见。”
云飞凰被陈人中拐到梁国的事情早就在整个大陆传开,而陈帝与姜帝共也先后给太华城西皇去了国书,表明一定会安全把飞凰公主从贼人手中救出。
妖帝回书拜托两位帝王一定要护飞凰公主的周全,然后又让王后跟方大家写了一封家信。
陈道略再杀人不眨眼,也不愿在杀了项朝海的儿子之后,再误伤妖帝之女,更何况,这位公主还是方大家的外孙女。
陈道略一声问出之后,未见回音,心中有些不满,暗道:“我已如此示好,你不识抬举,就休怪我出手无情,再说,我陈国未必就怕你妖族。”
当下也不再问,令陈兵继续前行,就在这时,山中响起了丝竹管乐之音,起初明澈渺渺,如雨滴敲打林叶,不一会,乐声加急,似乎万马奔腾,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串急响,正如万石从山顶滚下,陈兵闻声无不骇然变色,立足四顾。
陈道略见状,暗暗纳了一口气,忽而高声叫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陈道略这八个字字字说得清晰分明,以真气呼出,颇为雄浑豪壮,直有破石裂云之势,一时竟将那些诡谲的乐声压了下去。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陈人屠果然名不虚传。”
云雾缭绕间,陈人中再次走了出来,不过这次他却是站在另外一座山的山腰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墨玉笔,看上去文质彬彬,一表人才。
陈道略揶揄道:“说什么三贤阵,就是这般装神弄鬼吗”
姜仲笑道:“陈元帅见笑了,此阵虽然简陋,倒也有些投机取巧的好处,比如陈元帅率十万兵士入山,岂能个个照看得到,现在陈元帅如果再点兵的话,一定会发现适才一雾一曲,竟已赔了陈元帅数千精兵,也说不上来谁亏谁赚吧。”
陈道略微微变色,怒道:“你若斗阵便斗阵,若搦战,本帅便同你大战三百回合,使这般阴诡下作之计,岂是儒生所为”
姜仲讶异地“噢”了一声,嘲讽道:“堂堂人屠大帅要给本太傅讲儒道,多新鲜的事情,传出去只怕没人敢信吧”
陈道略道:“你自诩贤才,难道不想正大光明与本帅一战,以扬其名”
姜仲道:“原来陈人屠不只是擅长杀无辜百姓的懦夫,还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伪君子,今日当真大开眼界了。”
陈道略笑道:“若二十年前,我或许会中你的激将法,今日再说这种话,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姜仲道:“那是因为你的脸皮比常人更厚的缘故,你说我施阴诡下作之计,你设计诱杀石当关大将军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等觉悟本太傅今日就是想让人屠你自己亲自尝一尝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滋味。”
姜仲说完一拂衣袖,再度隐没,而山下浓雾再兴,渐渐将陈兵吞噬。
陈道略道:“铁桶阵”
令声甫落,杀声即起,这次浓雾中传来的不再是乐声,而是真真实实的厮杀之声。
陈道略欲再次挥刀破雾障,忽听陈人中的声音悠悠传来:“适才陈元帅说三贤阵何以只有两贤,现在我便请出第三位贤人之作,请陈元帅共赏。”
陈道略闻声辨向,转眼间,人与刀全部消失,一会却出现在一座半山上,手中提着那把凶名赫赫的割云刀。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姜仲的声音不急不缓地继续响起,随着这两句诗的出口,山间红雾好似凭空被人抹去了几块,空缺的部分正好组成了这两句诗所有的字。
接着,一把明亮如霜雪的钩影飞向陈道略,陈道略挥刀劈开,然后身形一晃,从那座山消失,一会又出现在另外一座山上。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这两句诗来自不同的方向,显然陈人中也在山间高速奔走着,以防被陈道略撞上。
陈道略将大刀立在地上,原地不动,静观其变。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一把文气飞剑闪电般袭向陈道略,陈道略人动刀留,闪入云雾中,但仍旧无功而返。
千里亦不留行,何况几十丈间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虽然连续六句无杀,但沛然不绝的文气渐渐充盈在红雾之间,精准地虎视与锁定着陈道略的方位。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这两句出后,蓄积良久、移山倒海般的文气从四面八方压向陈道略。
当初姜仲仅以这两句诗就压得何中行将军口吐鲜血,今日更有前面十二句做铺垫,威压之强,可想而知。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在陈道略奋力硬抗“倒倾五岳”般的浩瀚文气时,声调已显疲惫、气弱的陈人中还是勉力吟出了后面四句,刹那间,霓虹如剑,金槌如电,雷霆般击向陈道略。
“噗”
“嘭”
双击终于建功,陈道略吃了一剑一槌。
“小杂毛陈人中,本帅必将你碎尸万段,将你族人杀得一个不留”
陈道略身受五岳压顶,剑槌齐击,一时同中内伤外伤,不免气急败坏了一些。
“今日若容你从此山中走出去,我如何对得起石大将军,如何对得起杨剑鸣剑客,又如何对得起被你斩杀在此山中的所有英魂。”
姜仲说完这些,续道:“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压顶文气又加重一层,陈道略几乎无法动弹,硬受金槌与霓虹剑连番砸刺,五脏六腑、三魂五魄尽皆受损。
姜仲手持墨玉笔,终于在陈道略面前现身,不过他此时亦是面色惨白,行动滞缓,腹部玉月文胆光芒淡漠,不如往日那般明亮,显然是文气精力耗费甚剧,差不多也已到了极限。
“陈人屠”姜仲艰难开口说道:“你这样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丧尽天良虚伪奸诈的杂碎,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面对将死之人,其言也恶,不然以后再也没机会骂给他听。
陈道略嘴角忽而扯出一抹阴险的笑意,道:“就这些吗”霍然身形暴涨一截,暂时摆脱五岳文气的压迫,侧步,斜身,挥刀,斩向姜仲。
姜仲也使出最后仅存的一缕文气,笔走龙蛇,当着陈道略的面写道:“谁能杀阁下,唯有太玄经。”
笔落风雨惊,漫山红雾忽收,凝为一束鲜红的匹练,电光火石般刺入陈道略体内。
姜仲道:“你去死吧”
墨玉笔挥,陈道略人头落地
“大元帅”红雾收起来之后,山风疏朗,天清气净,视线无碍,因此山下的陈兵清晰地看到了他们的元帅被割下头颅的一幕,震惊无言
儒略历5125年九月三十,梁国太傅陈人中诛杀陈国兵马大元帅人屠陈道略于落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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