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礼完毕,抬起头来对视的那一瞬间,就连迟钝与心存侥幸的异界灵魂也知道他的身份暴露了,或许不该说暴露,因为密林之王的眼睛中波澜不惊,但那不是一无所知,而是早已了然于心的平静。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巫妖语调奇怪地评论道,这家伙居然就这么放任他唯一的儿子和一个不死者在一起。
异界的灵魂少见地没有回答他的话,没有亲身感受过的人大概是不会理解的——在异界的灵魂的位面里,当然也有着国王与独裁者,但这些都距离身为一个普通人的他太远了,而他的国家正处于一个平和而稳定的发展阶段,或许稍有瑕疵,但至少一个人的生命还是能够获得保证的——即便来到了这个位面,他对所谓的王室啦,贵族啦还是缺乏敬畏感,碧岬堤堡与白塔的执政官暂且不提,就连觐见高地诺曼的老王时他甚至可以说是抱着一个观光客的心态去看的,而作为一个施法者,他所要做出的最恭敬的姿态也不过是深深地鞠躬,这让他进一步地游离在了阶级之外,他也从开没有意识到,在这个位面,是存在着所谓的王者的——所以之前,他完全就是抱持着前去参观一块贯穿了上下五千年的活化石的心态进入银冠密林的。
但现在他的头脑里只有一片空白。
密林之王与他的儿子凯瑞本并不十分相似,虽然他们都有着碧如晴空的眼睛,淡金色的长发,但英格威的五官要更为深邃,眉骨高耸,眼睛几乎全部被笼罩在了浓眉的阴影之下,这让他的虹膜显现出一种如同海水最深处般的铁蓝色,骤然看去,或许还会有人以为那是灰黑色,他的发色也要比凯瑞本浅得多,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它看上去就像是月光般的银白色,他甚至要比凯瑞本更为高达,要知道凯瑞本也已经有六尺四寸,但克瑞玛尔基本上可以与他平视,但在凯瑞本的父亲面前,他必须后退一步才能保证自己不需要抬头仰视对方。
银冠密林的统治者没有在他高出地面许多的宝座上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儿子的“小朋友”——他已经有七八百年来没有这么做过了,哪怕站在他面前的可能是他此生遭遇过的最大也是最危险的敌人,因为他的盾牌不单是英格威的孩子,还有那份沉重的责任与义务——他在出于一个父亲与王必须的谨慎心理施展法术时看到的一切告诉他必须小心从事。
英格威就像对待他的儿子,以及他心爱的前侍卫长那样,拿起银杯,从银冠木的根系下取出一杯冰冷而洁净的水交给黑发的施法者。
异界的灵魂下意识地喝了一口,太冷了,他想。
“我窥视了你的灵魂。”
密林之王的一句话差点让异界的灵魂狼狈地喷水,幸好水太冷了,他只尝了一小口,不然他们的对话就得在一个尴尬的情形下中断片刻了,毕竟密林之王距离他太近了,就算他是个凡人,也能一分不差地数出那件银色长袍上的叶脉数量。
——别说话。巫妖提醒道。
“我想我得承认。”密林之王说,“你让我深感惊讶——来自于另一个位面的小客人。”
“……深感荣幸。”异界的灵魂干巴巴地说,若是被发现是个赎罪巫妖这完全有可能——银冠密林的藏书或许要超过这个位面的任何一个国家,但如果说是一体双魂,并且知道他是来自于另一个位面的灵魂,只能说是……神上之神在给答案。这个秘密就连神祗也未必能够发现得了,他们或许会看得出巫妖的身体里还有着另一个灵魂,但一个灵魂要有多强大才能分毫无损地穿过狂暴的星界湍流与次元飓风?
“最初我只是为了凯瑞本,”密林之王说:“要知道,你的出现与凯瑞本的相遇就像是一本早已写好的书,而在你出现之前,这本书上甚至没有出现过你的名字。”
总之您就是对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您儿子身边的人起了疑心是吧——异界的灵魂在心里说。
“您的导师并不是龙火列岛的比维斯。”
出乎巫妖意料的,这个答案没让异界的灵魂跳起来,它表现的很……平静。
——有什么可奇怪的,异界的灵魂说,我知道的或许比你以为的更早些,一个擅长塑能系的法师怎么养的出一个巫妖来?嗯,你的确误导了我,但我会阅读,也会和其他人交谈。他停顿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你总是把我想的太蠢了。
所以他在初至龙火列岛的时候一直把自己放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巫妖想,他一直在抱怨来自于另一个位面的灵魂过于笨拙,现在他倒希望它能继续笨拙下去,不,或许它从来就不是一个蠢货,巫妖身边从不缺少白痴,他知道一个真正的白痴会是什么样儿的——在突兀地来到另一个位面,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与朋友,记忆破碎,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保全,以致于必须和一个危险至极的家伙共享一个躯体,它在最初的时候甚至不能读和写,对于这个位面的认知更是如同一张刚被打磨完毕的羊皮纸,如果换做其他人,不说是凡人,就算是有着坚定意志与卓越学识的施法者们,像是巫妖那些可怜的同僚们,在失去了魔法与熟知的位面后,他们的表现未必能有他的同居者出色。
虽然曾经的不死者一直在指责这白乎乎的一小团是个卑劣的窃贼,但他很清楚,侵占他的身躯并不是这个灵魂能够决定的事情,唯一可以诟病的就是它在掌控他的躯体后不为任何回报地拯救了泰尔的化身,虽然那老家伙就算是被卷入星界漩涡也未必会真正的死亡,但这是命运或说神上之神的意旨,没有泰尔也会有罗萨达,苏纶,或是伊尔摩特,反正任何一个善神都可以,最初的最初需要一个赎罪巫妖,他就能有一个,这不是单凭某个人类或是巫妖的力量或是思想就能扭转的事情。
“是的,”异界的灵魂代替巫妖回答,“我的导师是七十七群岛的埃戴尔那。”
密林之王的心脏轻微地悸动了一下,他虽然早就知道巫妖的导师十有八九也只会是个不死生物,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个小家伙的导师会是埃戴尔那,埃戴尔那自然也不是真名,而是被魔法星河与冥河承认的变体名,本体源自于巫妖在抛弃生者的身份时给自己的新名字,或许有些人会觉得这个名字又古怪又拗口,但事实上,这个变体名不能说是最复杂的一个,只要你精擅金属龙语与昆廷精灵语,也就是在浩劫之前两大种族使用的语言——虽然其中的金属龙,也就是善龙已经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离开了这个位面,而昆廷精灵也已经分化与搬迁为辛格与埃雅两支——你就能推算出这个名字不过是以金属龙语念出的昆廷精灵语,这个词在昆廷精灵语中是永恒的意思。
几乎每个不死者都会愿意在自己的名字或是头衔上嵌入永恒,永生或是不亡之类的标记,但在七十七群岛上,单纯地以这个单词作为自己姓名的不死者并不多——不死者中的大部分已经对凡俗间的虚名不甚在意,但一个名字,尤其是施法者的名字往往与他的命运关联紧密,这也是为什么施法者们在选择自己的变体名的时候会格外警惕的缘故,有些时候他们会在变体名中嵌入一两个辅助词来修改原有的姓名含义,譬如说,若是一个施法者不幸被叫做公羊的话,他就会在前面加上一个神祗的名字,因为公羊在某些神祗的祭台上是最好的祭品,为了免于莫名的灾祸,他们就会选择一个不喜欢选择公羊作为祭品的神祗作为自己的庇护者,像是弗罗,虽然被叫做弗罗的公羊着实有点猥亵的意味,但总比叫做塔洛斯或是玛斯克的公羊要妥当许多——虽然现在弗罗好像都不那么安全了。
能够选择这个名字的不死者则意味着他有那个力量对抗这个名字带来的压力与威胁,密林之王英格威只需要短暂地回溯一下就能召回与他的几个“老朋友”相关的记忆,在大浩劫前他们的威名就已经覆盖了整个大陆,或许还要包括半个海洋,其中一个埃戴尔那在浩劫前就已经是一个强大无匹的巫妖了,英格威真心希望这个被自己的儿子当做小鸡雏保护起来的危险人物,他的导师只是恰好叫做埃戴尔那。
至于他为什么会不希望是那个埃戴尔那,也许是因为他是英格威最为熟悉的一个不死者,在浩劫前他和英格威率领的冒险小队抢夺过同一颗宝石,那次还不是埃戴尔那的埃戴尔那赢了;浩劫后埃戴尔那曾经窥伺过银冠密林,被英格威毁掉了一颗灵魂宝石,被密林之王夺回一城。
埃戴尔那的力量就算是已经堪堪进入半神领域的密林之王也不敢小觑,但比起力量,更让人头痛的是他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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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的性格很好。”埃戴尔那说。
“毫无疑问。”奥斯塔尔深深地弯下腰去,如果面前是个人类,那么他大可以顺着这句话往下恭维,像是仁慈宽容之类的,但他面对的是一个半神巫妖,他一点也不觉得以上词语对一个不死者来说是褒义的,他可不想因为这个原因而被莫名其妙地杀掉——不,在不死者的领域里,死亡或许还能算的一个奖赏,“不死”才是惩罚与折磨。
就算他现在是格瑞纳达的使者,背负着一个国家的荣耀与“她”的旨意,但他面对的半神巫妖却是七十七群岛最为著名的一个疯子,埃戴尔那在暴躁起来的时候就连塔洛斯的面子也未必给,别说是……他们的“母亲”了。
深灰色的雾气在他眼前拂过,龙脉术士必须咬住牙齿才能抵抗出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恐惧,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小心地向后退了一步,虽然他不知道面前的是一个投影还是别的什么,但与半神巫妖接触的结果就连他也不愿去想——而且他不觉得埃戴尔那会慈悲地为他解除法术,他顶多在一阵狂笑后知会格瑞纳达一声,让他们重新派个不那么脆弱的使者来。
从他眼角的余光,他能够看见在浓厚的雾气中有东西在轻微地闪动,那可能是半巫妖镶嵌在残余骨骼中的灵魂宝石,就奥斯塔尔所知,每一颗宝石都是一个命匣,并且可以吞噬掉半神巫妖所捕捉到的每一个灵魂,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惧,伸出双手,按住双肩,让对方看见它们——没有手势也没有施法材料。
“请允许我……”他艰难地说:“请允许我……”
“嗯?”浓雾左右浮动了一下,如果这是个人类,那么它表现出来的意思大概就是歪歪头。
“我带来了……格瑞纳达的赠礼。”奥斯塔尔挣扎着说:“请允许我……”他看了一眼悬挂在腰间的次元袋——次元袋中可以装着很多东西,卷轴啦,魔杖啦,符文印章啦,如果没有主人的允许,将手指伸入次元袋和做出法术手势和拿出施法材料没有太大区别。
“宝石吗?”那个声音说,甚至带着一点俏皮,然后奥斯塔尔只觉得腰间轻轻一动,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刺痛与麻痹,那只本应只能由他和格瑞第的牧师打开的次元袋就像是温顺的小野兽那样张开了黑洞洞的嘴巴,无形的手指探进去,捏出了一颗有着鸽卵大,其中蕴含着的魔法力量却可能已经超过了一个魔鬼终生所得的分量的坚石——粉红色的。
“确实是我最喜欢的粉红色。”埃戴尔那说:“看来我不得不给你们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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