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可赠明远
语言,往往流于肤浅,甚至虚伪透顶。相形之下,举止神态更可靠些。当雍帝拥着身躯僵硬的少女,他即明了,他们之间的鸿沟难以逾越。但现在,雍帝看不懂她的神情了。
这未免匪夷所思,年仅十六的令狐团圆,却表现的如同宫廷官场上的老油子,既沉着冷静又雍容不迫。反思她从走出幕后,直到被点砂之前的种种言行,雍帝不由默叹,她从始至终都怀疑着。换作寻常少女,换作旁人,听闻雍帝那一番大杲独一的公主话后,早已感动,可她不是旁人。至少这一点她完全符合西日皇族的性格,不轻易动情。
令狐团圆迎上雍帝审视的目光,眨了眨眼。雍帝收回目光,浅笑,再次确定,小团圆被令狐约调教得极好。
令狐团圆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昌华别院的,雍帝点了她砂后,问的都是家常。爱吃什么,爱做什么,令狐约如何,令狐氏族如何,望舒好吗,穆好吗?但正是此类看似无意义的闲话,才最叫她头大。
令狐约从小教导她和无缺待人接物的方式,很多她都没听进去,只有一句她记住了。“于细微处,生活习惯及喜好,就能推断出人的性格,甚至隐藏的性情。”
令狐团圆相信,雍帝详细调查过她的往事,他分明知晓却问,只说明他还在窥探。当令狐团圆实在头疼的时候,她反问了:陛下喜欢什么?陛下觉着望舒好吗?于是雍帝就笑着打发她走了。
十一月领着少女回九华宫,见她不时对着宫墙摇头,便问道:“你真的不识路吗?”
令狐团圆白他一眼:“这不还有你吗?”
十一月一呛,沉默良久。过了阆夕宫后,他终究忍不住又问:“我的琴弹的真不好吗?”
令狐团圆沉吟道:“你是伴奏!”
十一月又呛。他学自叶凤瑶的琴艺,没有得到叶凤瑶后人的认同。
令狐团圆轻叹一声,道:“其实我也不懂琴艺,只觉着你仅在配合陛下。”
十一月复杂的望她一眼。
“那些跟我的人,还有告诉我万福在昌华宫的宫女都是你派来的吧?”令狐团圆撇嘴道,“其实我认路,只是她居然一五一十的全答了,太不对谱。以后换个对谱的来,对了,你就可以,你对谱!”
十一月再无话。当她是少女,她却人精了,当她是人精,她又少女了。
令狐团圆回到了九华宫,没有惊醒宋佚,无声无息地倒在床上。这一晚的惊心动魄不在纳兰呕血粱王杀气上,全在雍帝身上。昌华别院的一干人等,修为都在她之上,她的匿气之术如泥牛入海,什么都探不出。雍帝亦是一位内修高手,他的容貌能说明,他点她一颗朱砂时运用的气劲更能说明。
但更可怕的还是雍帝的心思。他说得很明白,任何公子都不配,点她一颗砂,就是要她独守一生。心尖的一滴血,除去,消褪,就是死。温情脉脉的从来不是帝皇,倘若有,必成废君。只有一瞬他叫她觉到了温情,那是她刚步出幕后不久,他的目光投在了凤尾琴上。那具琴十有八九是她娘亲的。
泊忆,得不到才泊忆,或者得到却失去。
她的娘亲,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
***
按照大杲宫廷礼程,秀女经三审入选后,还需受一个月的礼仪教化。九华宫的诸女不曾想,才入宫没几日,金尚仪就带她们面圣了。
同旁女一般,令狐团圆身穿粉色襦裙,加半臂,头代花髻,足登凤头丝履,缀于队尾,跟着金尚仪踏入了昌华宫。一入殿堂,令狐团圆便觉事有蹊跷,昌华宫的正殿两侧坐满了人。雍帝选妃有必要那么多人旁观吗?接着,她看到了席居左尾的令狐约,位列右端前排的粱王。
她学身旁的宋佚,与众女一同参拜雍帝。万福开始说冠冕堂皇的废话,诞育名门祥钟华阀是诸女的门第,孝慈贤良慧敏端秀是诸女的品行。一套词不知万福曾经说过多少遍,听得令狐团圆耳聩,好不容易听完了,万福又开始歌功颂德大杲祥和陛下圣明,她不禁遐想,这才是真正万福朝宗吧?待她回过神来,只听到一句,“即日送令狐宝林往粱王府。”令狐团圆不禁一怔,与潘亦心同列队首的海岚道:“谢陛下隆恩!”
海岚许给了粱王?令狐团圆为妹担忧。
海岚被宫女领了下去,潘亦心垂首不安,等着她的发派。可是罗嗦的万福居然不说了,一拂尘后,一排宫女鱼贯而出,将她们逐一领走。心灰意冷的潘亦心跟着宫女往侧门走,还未走远,只听万福柔声地道:“令狐宝林,你留一留。”
竟然还是令狐!潘亦心一惊,同样出自南越氏族,为何令狐两女的待遇如此不同?
令狐团圆没能滑脚,只得继续跪着。此际,殿堂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她一人。垂帘后的雍帝金口一开:“赐座!”那些目光便恨不能穿透她了。
令狐团圆突兀的坐于满堂男子之中,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直视前方垂帘,仿佛看见了帘后那一双狭眼。
雍帝在笑。先是一声轻笑,后是连笑声声。
昌华宫正殿上,那笑声如此清晰,龙心大悦,谁人敢言语?但是令狐团圆敢。众人看得明明白白,满殿沉稳宫服朝装之中,粉衣少女清声道:“陛下一笑,皆大欢喜!”
令狐约头皮麻了。
西日玄浩紧盯着少女面容,恨不能把她一拳打晕。
只有万福暗下叫绝,想来昨晚硬捉她面圣,她已然明了。
雍帝笑罢后,轻声道:“今日召众卿家前来,有一事宣布。”
万福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当堂朗读。照例又是一通不着边际的赞溢之词,只最后一句关键。
“可赠明远郡主。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令狐团圆起身,大礼而谢。雍帝这份厚礼,叫相关人等提心吊胆,只有少女心知,他不封她个号,不多加她几重枷锁,心不死。而无论她认不认他,他都会如此。
事儿办完了,万福率众臣、诸皇子恭送陛下。
“恭喜令狐郡公!”“郡公好福气啊!”“令狐郡公生得好一双女儿!”
无数官员祝贺令狐约,他只能还以苦笑。封号明远郡主?哪里是赞誉!
***
万福亲自引领令狐团圆去御书房。一路上,这位红透盛京的宦官却难得沉默。
“公公为何不与我说话?”临到书房门前,令狐团圆问。
万福垂首道:“回禀郡主,是老奴太高兴了,所以无话。”
令狐团圆蹙眉,但见他嘴唇翕动,便明了他在与人传音入密。她心下震惊,他就在她面前说话,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万福与人话完,忽提高一度声道:“明远郡主谒见陛下!”
令狐团圆狐疑地入内。门在她身后阖上。
宽敞明亮的御书房里,雍帝坐在龙椅上,又对她招手。这一刻,她再不觉得他貌似粱王,雍帝就是雍帝,即便身处明室,依旧给她无重黑幕感。
“见过陛下。”令狐团圆一礼后走上前去,呆立在书桌旁。她不得不呆滞,书桌上的物件眼熟,正是当日花爽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和粱王贴身而藏的信封。
“桐山城知州府很有意思吧?”雍帝拈起那“福禄寿”套笔中的寿笔,微笑地道,“福大寿细,你说得很好,正合朕意!”
令狐团圆骇然,直勾勾地望着他手中之笔。她突然明白了花爽是怎么死的!他是被雍帝杀死的!
诡谲的气氛顿时充斥书房。雍帝在千里之外,兵不血刃的就诛杀了花爽!
“你出汗了!”
令狐团圆一摸,她的额发已湿。
“陛下,这是为什么?”桐山城知州,也是一等一的地方大员,又身辖蛮申江水域的要害,雍帝为何杀他?
雍帝将手中笔递给了她,她接过细看,笔尾缀绳圈,绳圈经拉扯,露出了里面更艳的一截。令狐团圆小心翼翼地拉出绳圈,果然如她所料,笔内中空。里间的精密机括已被抽取。
“明白了吧?”
令狐团圆沉重地点头,将笔归还。
雍帝不接笔,轻语道:“可赠明远!当日书房内那么多人,只有你一语道破。留着,当个纪念吧!”
“但是,当时粱王殿下也在啊!”令狐团圆紧握着笔,忍不住问道。
雍帝的眼神缥缈起来,过了许久才道:“朕也没料到,赶那么巧了!原想花爽但凡本分,御赐之物该供奉才是……”
令狐团圆只觉从脚底心钻出一股寒意。他杀花爽,乃预谋多年!送花爽一套笔,倘若花爽心存敬意,不用即无事,若用了,时日一长就会触发机括,一命呜呼!赶巧了花爽因家事烦闷,坐于小书房,夜夜捏笔,结果就被寿笔中射出的毒针杀死了!而雍帝召她御书房来见,更重要的意思是在警告她,不敬,亦是死罪!这便叫恩威并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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