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了个小茶盘,纳兰低眉顺眼地走进了书斋里,给坐在书斋中的两位客人上了杯清茶。
老话说得好牛有千斤之力,人有导牛之法;战将不可听涛、儒生不可听经,估摸着这些老话,说的就是水墨梅这样一门心思做学问的人物。
哪怕明知道南沐恩人品不佳,可一想到南沐恩手里头那几本古籍孤本,水墨梅竟然也能放下了学问人的架,纡尊降贵地与南沐恩打上了交道。
明知道自己的徒弟就是火正门掌门人的闺女,可一见了韩良品双手奉上的异兽图残片,水墨梅却也能容了韩良品进了自己的书斋
抬眼了把茶水送进了书斋中的纳兰,水墨梅眉头微微一皱,却又立刻低下头去,只顾着拿着那刚到手的净尘轻轻扫去了那张异兽图残片上的些微积尘,这才拿着个西洋放大镜,仔仔细细地朝着那张韩良品带来的异兽图残片端详起来。
与已然到手参详了许久的那两份异兽图残片不同,韩良品手里头的这张异兽图残片,显然是原本那张全本异兽图中间部位的残片,上面留下的图案支离破碎,文字也是东扯葫芦西扯瓢,不是一句话结尾剩下的几个字,就是另一句话开头的话把儿。甚至还有些字,压根就连水墨梅也没法辨别出来。
微微叹息一声,水墨梅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西洋放大镜,朝着坐在书案前面的南沐恩与韩良品拱手一礼:“恕水某学问浅薄、老眼昏花,一时半刻之间,倒还真难辨这异兽图上的古文字迹若是二位信得过水某,可否将此异兽图残片留在水某之处,容水某些时ri仔细参详,获许能略有所得”
端着盖碗茶,南沐恩翘着个兰花指捏弄着碗盖轻轻拨弄着茶碗中漂浮着的茶叶,哑着嗓门应上了水墨梅的话头:“铁萼兄的提议本无不可,你我两家数代相交。早已经是通家之好,区区古籍残片本不在话下奈何此物非水三所有,铁萼兄若是想将这古籍残片留下参详,那还得”
乜斜着眼睛,南沐恩斜斜地向了坐在自己身边的韩良品:“良品兄弟。这古籍残片是你带来的。这事儿你自己拿个主意”
虽说是坐在椅上,但身形健硕的韩良品却像是一头蹲踞在巨石上小憩的恶狼一般,浑身上下全都绷着一股力气,那模样全然不像是寻常人在书斋中坐而论道。反倒像是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那些鸿门宴上帐后藏着的刀斧手。
听着南沐恩的话头,韩良品很有些江湖气地朝着水墨梅一抱拳:“水先生,您是做大学问的人,能瞧得起我们这些个跑江湖的下九流手里的玩意,那是赏脸给咱既然您都开了这口。那我韩良品没二话,这玩意就搁在您这儿,您啥时候够了,啥时候咱们再商量旁的反正凡事,咱们不都能商量着办了么”
拿眼角瞅着显得很是豪爽的韩良品,手里头拿着小茶盘站在一旁的纳兰也不等水墨梅开口说话,已然禁不住低声追问起来:“还得商量个旁的您要是还有啥话要说,可得先说在头里这么留着个话把儿搁着,您说得不痛快。咱听着也不明白不是”
挑着秃短的眉毛,南沐恩瞅着站在一旁的纳兰,试探着朝水墨梅问道:“这位是”
微微皱着眉头,水墨梅轻轻将手中握着的西洋放大镜放在了书案上:“这是劣徒纳兰,入门时ri尚浅。贵客面前失了礼数规矩,水三先生,多多包涵”
很有些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纳兰,韩良品却是朝着纳兰一挑大拇哥:“纳九爷家的千金。倒还真懂江湖场面上的规矩不过话可得说回来,纳九爷猛不盯地就在四九城里戳了火正门的旗号这事儿。可是做得有点不懂江湖规矩了吧”
蓦然涨红了面孔,纳兰很有些不管不顾地亢声朝着韩良品应道:“这儿可是我师傅的书斋,还轮不着谁在这儿掰扯什么江湖规矩要不然,就你方才报字号的时候,我老早就火正门里,哪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冷笑一声,韩良品伸手从自己脖领里拽出来一枚用红丝绳拴着的兽牙符,朝着站在一旁的纳兰一晃:“火正门里的兽牙符,你身上肯定没有,可你爹纳九爷身上带着的,你该是见过了吧明着告诉你,我师傅是火正门里邱二爷真要是论着辈分数算,连你爹纳九爷都得叫我师傅一声大师哥”
微微一撇嘴,纳兰很是不屑地哼道:“”哟,您这辈儿还大得不行我爹那辈分的叔伯我可差不离都知道,怎么就不知道还有您师傅这一号人物
瞧着纳兰脸上那显而易见的不信神sè,韩良品猛地站起了身,捏弄着挂在自己脖上的兽牙符叫道:“你才多大个人儿能知道多少火正门里的路数、故事不懂了回家问你爹去,大人搁这儿说话,还轮不着你个半拉孩插嘴”
重重地咳嗽一声,水墨梅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韩良品的话头:“韩先生,此处乃水某书斋,不是江湖道,若非要论个江湖规矩,那就恕水某先行送客。劣徒纳兰失礼,水某自会管教,无需贵客cāo心,水某另有要事要做,您二位”
眼着水墨梅面sè不善,话里头的意思也显然地沉重起来,韩良品知趣地朝着水墨梅一抱拳:“是我不识轻重了,水先生恕罪不过既然已然有人把话挑明了,那我也就不在水先生面前藏着掖着了再有半拉月的功夫,我韩良品也要在四九城里面戳上个火正门的旗号,还想请水先生赏脸,应了我这火正门旗号下供奉的名头要是水先生您答应了这张异兽图残片,从今往后就留在水先生这儿了要是ri后再得了这异兽图的残片,那也都能送到水先生书斋里”
像是凑趣一般,韩良品话刚说完,坐在一旁的南沐恩立刻接上了话头,带着几分谄媚朝着水墨梅笑道:“早听闻铁萼先生书斋中已有这异兽图残片。若再得此物残片,岂不正成全了铁萼先生在古籍孤本之中拾遗补缺、息黥补劓之好ri后传扬出去,也是一桩斯文雅事啊”
低垂着眉目,水墨梅沉吟片刻,方才抬头着满脸笃定神sè的韩良品说道:“兹事体大。可否容水某斟酌一二”
斜眼了气得满脸通红的纳兰。韩良品大大咧咧地朝着水墨梅一抱拳:“这自然由得水先生下月初八之前,水先生给我个准信儿就行”
伸手指了指放在自己书案上的异兽图,水墨梅试探着向了韩良品:“那这异兽图的残片”
狡黠地朝着水墨梅一笑,韩良品的话语中顿时多了几分诡谲的意味:“这就得请水先生包涵了说到头儿。这异兽图残片都是火正门里家的宝贝,您要是应了做我火正门堂口的供奉,那您自然收着这异兽图残片可您要是还没拿定了主意那这玩意,我可就还得带回去,等您拿稳了主意再说了”
很有些慌乱地伸出了两只巴掌。水墨梅朝着作势要将那份异兽图残片收回去的韩良品连连摆手:“且莫慌忙你这异兽图残片保存不善,已然有不少破损之处且容水某将其略为处置,也免得再有其他损伤、徒增遗憾”
也不容韩良品说话,水墨梅已然朝着站在一旁的纳兰低声喝道:“还站在一旁做什么速速将为师鉴赏古籍时用的物事取来,好生在旁边伺候着”
瞧着水墨梅那副除了古籍之外六亲不认的模样,纳兰气得泪珠在眼眶里直转,但却依旧照着水墨梅的吩咐,将水墨梅平ri里保养古籍孤本时用过的一些物件取了过来,轻轻放到了书案上。
伸出两根手指。水墨梅轻轻捏起了纳兰刚刚送给自己的一支净尘,轻轻地沿着书案上异兽图残片的
边缘转动起来,仔细地将一些残破的图片碎屑灰尘吸到了净尘中,却是头也不回地朝着纳兰低声叫道:“取那支三寸镊来”
只一听水墨梅的话头,纳兰不禁心头一怔
虽说跟在水墨梅身边求学的时ri尚浅。但纳兰也大致听水墨梅说过一些保养古籍孤本的手法、规矩,甚至还在水墨梅身边为水墨梅打过了几回下手。
在水墨梅说过的保养古籍孤本的规矩里,如果要将那些古籍孤本翻页,那是一定要用包裹了软布的竹镊轻轻翻动。这才能不伤古籍书页。
可那三寸镊却是铁制的,只有用来抽取那些残旧古籍中锈蚀腐坏的铁线时才能派得上用场。眼前保养的这异兽图的残片。又怎么能用得上这三寸铁镊
似乎是对纳兰的迟疑很是不满,水墨梅低哼一声,扭头朝着纳兰狠狠地一瞪眼:“速取三寸镊”
装出了一副害怕的模样,纳兰忙不迭地答应着,却是顺手从一应物件中取过了一支包裹着软布的镊站到了水墨梅的身边,轻轻地夹起了那张异兽图残片的一角。
不着痕迹地瞥了纳兰一眼、捏着手中的净尘,水墨梅默不作声地顺着异兽图残片来来回回慢慢地转着笔头。在一些上去有些模糊字迹或是图案的地方,水墨梅更是捏弄着净尘来回转,恨不能就用手中净尘还那模糊字迹本来模样
打量着水墨梅那一本正经保养异兽图残片的做派,南沐恩与韩良品谁也都不敢开口说话,只能是静静坐在椅上老实等着水墨梅做完手头的活儿,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足足过了有半个时辰的光景,当水墨梅终于放下了手中始终捏着的净尘之后,南沐恩与韩良品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将手中净尘轻轻放到了一旁,水墨梅微微闭了片刻眼睛,方才睁眼朝着南沐恩与韩良品点头说道:“今ri保养这异兽图残片,耗神太甚,恕水某无礼二位自便吧”
瞧着水墨梅再次闭上了眼睛、摆出了一副逐客模样,南沐恩与韩良品彼此对了个眼sè,一起站起了身。
着韩良品收拾起了桌上的异兽图。南沐恩朝着微闭着双眼的水墨梅一拱手:“有劳铁萼先生,水三先行告退,改ri”
不等南沐恩把话说完,微闭着双目的水墨梅已然冷冷地开口说道:“水某事忙,恕水某不敢领教水三先生这三顾之情了请二位自便”
狠狠瞪了将异兽图残片收进了自己怀中的韩良品一眼。纳兰倔强地一扭身。倒是把背脊骨冲向了还想开口朝着自己说些什么的韩良品。
眼瞅着水墨梅这副前恭后倨的做派,再已然站在书斋门口等着送客的冯氏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南沐恩与韩良品只得默不作声地朝着院门方向走去
耳中听着院门重新关上的动静一落,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水墨梅顿时睁开了眼睛。扭头朝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纳兰急声叫道:“可曾”
麻利地抓过了纸笔,纳兰没等水墨梅把话说完,已然抢到了水墨梅的书案旁,凝神在一张白纸上书写起来。
就像是方才南沐恩与韩良品一样,水墨梅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只是面带紧张神sè地盯着纳兰手中的笔杆移动,心里头几乎是紧张到了极点尤其是在纳兰间或停下了笔锋、皱眉思忖的当口,水墨梅更是紧紧地咬着牙关攥紧了拳头,一副有劲使不上时干着急的模样
往ri里两个时辰的授业时间早过,甚至连冯氏都悄悄走到了书斋门前过了好几次,但水墨梅与纳兰却都恍然未觉。直到纳兰轻轻放下了手中毛笔之后,站在书案旁的水墨梅才与纳兰一起,重重地吁了一口长气。
略带着几分疲惫的模样,纳兰仔细将自己刚刚默写出来的字样、图案再瞅了一遍。这才朝着站在自己身旁的水墨梅低声说道:“师傅,这些字、画该是不会错了”
像是没听到纳兰的话语一般,水墨梅盯着纳兰刚刚默写出来的那些字样、图案沉吟良久,方才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孩真是好孩辛苦你了”
略带着几分紧张的模样,纳兰悄悄地盯着水墨梅的脸sè。试探着问道:“那有了我默写下来的这副异兽图残片师傅,您不会去当他们的那劳什供奉了吧”
微一愣怔,水墨梅顿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倒是叫你这孩担心了我水墨梅虽然醉心学问,却也并非不明人情世故。尚且还有几分识人之明那韩良品举止间狼行鹰顾,言辞间更是颇多机诈。我水墨梅何等样人,怎会与其交际往来更遑论同流合污”
很是松了一口气,纳兰伸手轻轻拍了拍心口:“还当师傅您真要为了那异兽图残片去当那劳什供奉呢,可是吓着我了噗嗤”
很有些诧异地向了骤然轻笑出声的纳兰,水墨梅很有些莫名其妙地朝着纳兰问道:“无端端因何发笑”
转着眼珠,纳兰很有些狡黠地朝着水墨梅低笑着说道:“瞧着师傅您平ri里一本正经的模样,我还当师傅就是个十足的古板人,啥事都没法转圜呢可今儿师傅您叫我取那三寸镊过来的时候,我就琢磨着原来师傅您也会算计人仗着我这点小记xing,偷偷的把那张异兽图残片上的东西给默记出来师傅,您这算使坏么”
老脸骤然红得发紫,水墨梅差不离是语无伦次地指着纳兰叫嚷道:“你这丫头此乃窃书这是读书人的事情窃书不为偷正所谓,窃书为风雅之盗又有书云,君固穷夫又云”
隔着窗户玻璃,水老太太与站在炕脚伺候着的冯氏听着书斋中隐约传来的纳兰的笑声,还有水墨梅那颇带着几分羞恼意味的吆喝声,彼此间对望一眼,却都是轻轻笑出声来。
拿着手指头逗弄着那只差不离黏在自己巴掌里的nǎi猫,水老太太轻轻地叹息了半声:“唉这家里面,就该是这样儿的大人吵闹小孩儿笑,这才显得家里有活气,人也觉着jing神头足”
微微点了点头,冯氏却是温和地朝着水老太太和声应道:“老太太说得是要不今儿晌午,就让纳兰姑娘在家里吃吧也难得热闹一回”
轻轻一点头,水老太太朝着冯氏伸出了胳膊:“好扶我起来,我也到屋外走走透口气”
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水老太太慢慢出了屋,水老太太先是在门口略站了片刻,让眼睛适应了天sè光亮,这才由着冯氏搀扶着慢慢朝着水墨梅书斋门口走去。
一眼瞧见了水老太太朝着书斋门口走来,纳兰低低惊呼一声,已然抢步朝着书斋外面奔去,嘴里兀自轻声叫唤道:“我的老祖宗,您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慈爱地任由纳兰抢上前来扶住了自己的另一只胳膊,水老太太微笑着朝着纳兰点头笑道:“还是你这丫头有本事自打你师傅领着我们搬进这小院儿,这都有多少年没听着这么喜庆的动静了不光能哄着我这老太太开心,你还能让你师傅大呼小叫松快一回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亲孙女,我这辈可就真知足咯”
飞快地朝着已经迎到书斋门口向水老太太请安的水墨梅瞅了一眼,纳兰笑得甜甜地挽住了水老太太的胳膊:“那我可就真叫您nǎinǎi了就是不知道我师傅答不答应”
着水老太太jing神头好了不少,相纳兰时又是满脸宠溺的模样,水墨梅难得地在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朝着正转眼向了自己的水老太太点头笑道:“此事自然由得母亲大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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