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黄雀、画眉、秀眼儿,百灵、红子、老西儿,一群群、一片片都在天快傍黑的时候寻林子歇脚觅食。只要是用对了鸟网、粘杆,选着了地界、码头,也能逮着小二百只各色禽鸟带回家中。
打从逮着的禽鸟当中选出来格外出挑拔份儿的玩意送进了鸟笼,其他那些自然有老官园闻风而来的鸟雀贩子上门收走。这时候再封门闭户仔细把那留下来的玩意好生调教上半拉月的功夫,差不离也就该到了十一月初七百鸟朝凤、拜凤凰的日子口——照着宋时李昉在《太平御览》中所引唐书记载,有凤于十一月初七日现于城上,群鸟数百随之飞苍梧山!
也都甭管这天是天阴、天晴,喜欢玩鸟的四九城玩家都要在这天带上自己得意的玩意奔了老官园后一处敞亮平地,举着笼子各自亮出自己的心头所爱,任由四九城中各路玩家品鉴欣赏。有那格外出挑拔份儿的,往后这小一年的功夫,在四九城中喜欢玩鸟的玩家面前都能有个面子,彼此相见时说话的嗓门都能高上几分。
搁在早年间说来,但凡是到了这小十月的日子口,火正门堂口从来都是门庭若市,各路喜欢玩鸟的四九城玩家差不离全都得求上火正门来。或是求着火正门里擅长捕鸟的老师傅出手替自己寻回几只出挑拔份儿的玩意,或是盼着有懂得调教法门的老把式把自己心中爱物能通人性。那场面着实叫个热闹非凡。
可奔着今年说来,一来是瞧着火正门里刚遭了一把大火,还有人在大火中伤了性命,倒也真是不好意思在这节骨眼上还去求人办事,二来也是兵荒马乱,不少四九城里玩鸟的玩家也都叫这乱纷纷的世道扰得没了玩儿的心思,压根都提不起这闲来无事时才有的兴头,倒是叫火正门重建的堂口门前着实冷清了几天。
但还没等四九城里那些个照旧玩鸟的玩家感慨今年百鸟朝凤拜凤凰只怕是盛景不再。却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一股子邪风,说是四九城里来了几个外路商贾,平日里也就好玩个珍禽灵雀,耳听着四九城里年年都有个百鸟朝凤拜凤凰的场面,专门从江南锦绣之地带过来十好几只难得的珍禽,专等着要跟四九城中玩鸟的行家比个上下高低!
四九城里过日子的主儿,搁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经过见过。平日里待人接物倒也真还算是谦和沉稳,雍容有度,可就有一样毛病——见不得有人搁在自个儿面前充大尾巴狼!
这消息才刚在四九城里传出来,都还没等人仔细琢磨这消息来路、真假几分,好几位搁在四九城中玩鸟的玩家中有面子、身份的主儿已然在茶余酒后撂下话来——左不过就是几个刚来了四九城的南蛮子,都还说不准身边是带着打哪个穷乡僻壤踅摸来的玩意。这就敢搁在四九城玩家面前叫板?
——这几个南蛮子,该不是属炒肝儿的吧?(注1)
都说世间有三快,人言、赤兔、顺风船。说话的正主儿彼此间都还没照面,可这两拨人说过的话倒是叫人添油加醋的在四九城里传播开来。不过是三两天的功夫,火正门堂口门前再次变得门庭若市。进进出出的全都是四九城里有名有姓的玩鸟好手!
虽说心里头依旧像是压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夜半时分也常叫脑中一股无名火烧得双拳紧握、辗转难眠。可面对着找上门来的衣食父母,相有豹与纳九爷等人也只能笑脸相迎、殷勤照应。
才刚送走了几个上门求玩意的主顾,都还没等相有豹与纳九爷回到二进院子里坐下喝口水,守在门口迎客的九猴儿已然亮着嗓门吆喝起来:“有贵客到——于爷、于老板,您里边请!”
相互对望一眼,纳九爷与相有豹几乎是齐齐露出个苦笑的模样,转头便朝着那大摇大摆走进了大堂之中的主顾迎了上去。人还没到跟前,纳九爷已然连连拱手、亮着嗓门朝那半秃了脑门、身形胖大的中年汉子招呼道:“于爷,您这可真是稀客”
大大咧咧把手一抬,那被称作于爷的胖大汉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纳九爷的招呼:“纳九爷,您甭跟我于小栗客气,麻溜儿叫人上点儿茶水点心。我这赶了个大早儿的奔您火正门堂口,早饭都忘了吃,这会儿可当真是饿得脚底下发飘了!”
抬眼看了看窗外已然升得高高的日头,纳九爷很有些无奈地咧了咧嘴,却是依旧客客气气地请于小栗坐到了大堂中新添置的太师椅上,再让几个小徒弟给于小栗送上了些备着待客的茶水点心,默不作声地看着于小栗像是好几天没吃饭似的狼吞虎咽吃喝起来。
搁在四九城中,但凡是知道于小栗这号人物的主儿,人面前全都得挑个大拇哥,夸一声于小栗于老板善经营、懂交际,十来年的功夫把京郊一个不大的油坊硬生生做成了四九城中数得着的商号,当真算得上是长袖善舞,多钱善贾。
可要在私底下,大家伙却全都没忘了于小栗发迹之前做出来的一件稀奇事儿
但凡是京郊一带榨油的油坊,每年出头一桶油的时候,都得请了周遭左近、四邻八乡的街坊邻居吃一顿油水饭。一来是谢过了街坊邻居们在油坊活计忙活的时候伸手相帮,二来也是因为油坊榨油时巨响扰民致歉。大家伙一团和气,这才能爽利生财。
可这位于小栗于老板倒也算是个稀奇人物。但凡是有旁的油坊请周遭街坊邻居吃那顿油水饭,于老板从来都是屁颠屁颠不请自到。捡一个海样大小的盆儿盛满满一碗油水饭。连汤带水的吃喝个干净。
有道是同行是冤家,见着了于老板毫不客气的上门吃这油水饭,就有那捉挟阴损的油坊主人刻意在于老板那海碗里偷偷加上了一勺生油,生生把个全无防备的于老板吃得后庭不稳,一裤裆全都叫那破门而出的生油浸得污迹斑斑,着实叫见着了这副场面的街坊邻居当笑话传了好几年。
说来也怪,但凡是叫于老板吃过了这顿油水饭的榨油作坊,不出三年必定关张。有那精细些的人物仔细琢磨之下。这才明白过来于老板每回去吃那顿油水饭,看似贪小、占便宜,实则细品旁人油坊中榨出来的油到底有啥好处,回过头再让自己的油坊师傅学着人家的好处取长补短、去粗取精之下,于老板的油坊榨油自然是多快好省、价廉物美,也就难怪于老板能把一家小油坊做到了今日场面?!
虽说裴于老板如今生意做得颇大,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小本买卖的时候落下的毛病。每到一处与人商谈接洽些生意买卖,从来都得是空着肚子进门就吃,不到吃饱喝足了绝不开口!
眼瞅着于小栗把小徒弟送上来的茶水点心吃喝个干净,早知道于小栗这口癖好的纳九爷这才朝着吃得心满意足的于小栗一拱手:“于爷,您今儿来我火正门堂口,有何指教?”
伸手掸了掸掉落在衣襟上的点心渣儿。于小栗用力打了个饱嗝,这才懒洋洋地在太师椅上舒展开了腰身,慢条斯理地朝着纳九爷笑道:“纳九爷,我都到了您这堂口里边,那自然是要求着您踅摸件玩意。难不成还是找您卖油?”
眼瞅着纳九爷朝着自己递了个眼色,相有豹立马带着笑脸朝瘫坐在太师椅上的于小栗笑道:“于爷。您这可真是跟我们这儿说笑话了?可着四九城里扫听一圈儿下来,但凡是玩鸟儿的主儿,谁不知道于爷您每年都是在百鸟朝凤拜凤凰的日子口儿拔头筹的人物?哪儿还犯得上到我们这字号里来踅摸玩意?”
没精打采地摆了摆手,于小栗挤眉弄眼地朝着相有豹低声说道:“今年可跟往年不同!我这儿得了,老话都说有病不瞒医,有疮不避妻,我这就跟您这儿撂了实话吧!今年我留下的那几只玩意,一个不留神,愣是愣是叫一只遭瘟的黑猫给祸害了!现如今我这手里头甭说是能拿出来在人前露脸的玩意,就连生瓜蛋子可都掏不出一只了!”
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垂头丧气的于小栗,纳九爷禁不住开口问道:“于爷,您您这事儿可是当真?要说在四九城里玩鸟的人物,您可当真算是有一号的人物,养着玩意的屋子也都该是能防猫驱鼠避小龙的,怎么就能叫一只黑猫把您那么宝贝的玩意给祸害了?还还全都给祸害了?!”
伸手狠狠在自己膝头拍了一巴掌,硬生生把自己拍得膝头生疼的于小栗呲牙咧嘴地朝着纳九爷叫道:“谁说不是呢?!我都觉着那只黑猫都是成了精的妖怪——我就是把门开了个不足一巴掌宽窄的缝儿,那只黑猫嗖的一声就窜进我那养鸟的屋子。都还没等我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那黑猫楞就是顺着靠墙的柜子窜到房梁上,蹦到鸟笼子上就亮爪子呀”
似乎是怕纳九爷与相有豹不信自己所说的事由,于小栗费力地伸着自己粗短的脖子,扭着身子将后脖颈上几道深深的伤痕亮在了纳九爷与相有豹的眼前:“您二位上眼瞧瞧?我这玩了命的抄家伙去扑那只黑猫,可那孽障倒是压根都不怕人,窜到了我身上可就下了爪子哟”
ps:注1:北京着名小吃炒肝儿源自另一种名为白水杂碎的吃食,材料有心、肝、肠、肺。相传慈禧太后尝过京城会仙居供奉的白水杂碎之后,觉得小吃可口,但不喜其中心、肺。会仙居中掌柜由此改良白水杂碎小吃,去掉其中心、肺,保留肝、肠另换烹调法门,由此创造着名小吃炒肝儿。老北平人有骂人的俏皮话也由此而来——你这人怎么跟炒肝儿似的,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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