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随后迎着风雪偷偷摸摸回去,小皇帝悄无声息潜进寝殿的功夫早已出神入化,钻进被窝时不小心扯到伤口,他咬牙忍住将要破口的呻吟声,闭眼休息。
纵使太医院的药效果甚好,只过一夜,伤口也难以好全。翌日一大早,侍奉他的宫女不小心瞅见他的脸色,不由失声惊呼:“皇上脸色瞧着这么差,可是病了?奴婢还是去请……”
“无碍,就是做个噩梦而已,不用劳烦御医了。”他张嘴胡诌了个理由,又想到自己这模样,一个小宫女就能瞧出来,更别说朝堂上那些人精了。心下烦躁,见宫女上前来为他更衣,他更是为难,“下去吧,朕自己穿。砦”
“咦?”宫女不明所以,又担心他自己穿不好,再次请求,“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就让奴婢来吧。”
“不用了,朕说了朕自己穿。“小皇帝近乎暴躁起来,眉头紧皱,宫女心惊,怕他真闹起来不可收场,遂顺了他的意。小皇帝接过衣服又道:“你转过去。男女有别,再说朕也长大了,你不能这么看着朕了。”
宫女:“……”
待一切收拾妥当,伤口被扯了无数次,疼得小皇帝都埋怨起来了刺客心道没事刺这么深干嘛面无表情去上朝,果然大臣们均注意到了他的异样,齐齐表达了他们的关心,“皇上,你昨夜做什么了,脸色这么惨?”
小皇帝没勇气往柳相那边瞧,只盯着殿中的一点,面色带有赧然,“朕,朕只是没睡好。朕一想到自己以后就要亲自料理国政,朕就一边欢喜一边发愁。”
“喜的事朕在相父的辅佐下终于可以做事了,愁的事若是做错了,或不会做,岂不是对不起父皇的在天之灵?”得眼圈红红的鳏。
“皇上莫急,做错了或不会做那是丞相大人的事,他就是辅佐你的,和你无关哪。”在这方面,众大臣对小皇帝宽宏大量得令人动容。他们不忍心苛责小皇帝,就去埋怨柳相。
柳相立在那儿都快被愤愤不平的视线戳成筛子了,他很给面子地弯腰认错,“是臣错了,不该什么事都让皇上亲自做。万一累着皇上了,那臣真是罪大恶极啊。”
一个啊字百转千回,颇有余味,他朝小皇帝微微一笑,小皇帝心跳如痳,心中暗叫他知道了?有这么快?不
事实证明,确然如此。下了朝,丞相随小皇帝进了勤政殿,小皇帝一直躲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装可怜,“相父,今天的奏折好多啊。”
“没事,相父陪着你,你慢慢批。”步步逼近,眼神发沉,柳现年不笑的模样还真吓人。这一刻,小皇帝误以为他见到了裴清郴,他故作沮丧,“太多了,朕怕朕批不完。”
“无碍,相父帮你批。”小皇帝被他逼得无处可逃,正欲施展轻功飞檐走壁,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抬袖间一把钳住少年的肩膀。
伴随着啦一声,黄袍被撕开,小皇帝疼得哇哇大叫,只见明晃晃的黄袍里粉色里衣被他染成了濡湿的艳红,伤口处还正漫不经心地沁出血珠。
柳相见自己正好抓住了他的伤口,忙松了手,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两眼,他喊:“樵墨,去请梁太医。”小皇帝急急阻止,“别去,朕不想让母后知道。”樵墨就此止步,柳相道:“去。”然后,为了不让小皇帝有机会开口,樵墨下一瞬就直接飞出了勤政殿。
小皇帝心塞了一会儿,柳相唤宫女找件干净的衣服,又帮他换上,“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她是你娘亲。”最应该坦诚相待的人。小皇帝不吭声了,他继续问:“是怕他不放了那刺客?”
果然,他什么都知道了。小皇帝迟疑着点头,“相父,朕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你说朕要是为他请求,母后会伤心么?”柳相吓唬他,“那是自然的。”
小皇帝听罢显然慌了神,“那怎么办?”说话间,外面有人禀报,说梁太医到了,柳相让其进来,小皇帝扯着他的袖子,“别告诉梁太医真相。”柳相低眼,一字一顿:“你别忘了,你是皇帝,你若不想说,谁都逼迫不了你。”
梁太医进了殿,第一件事下跪,第二件事和柳相问了好。小皇帝坐在上座,见状,如蓦然惊醒般,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或许这可就是柳相适才说的,他是皇帝,站在了整个王朝的最顶端,他们在他脚下匍匐着,他不能否认,这种感觉还不错。
他的眉眼,他的语气,他的姿态开始变化,梁太医惊了半响,得柳相提醒,这才匆忙上前查看小皇帝的伤势,小皇帝不声不响,学会了淡然处之。待一番忙活后,伤口被处理好,梁太医半句话未多问,躬身退了出去。
“朕想,朕开始明白了。”小皇帝将目光掠向殿外,嘴上道:“原来当皇帝是这样的。”或许是今日,他方明白自己处在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能给自己多大的自由。
“不,你离明白还远着呢。”柳相面上浮现了挪揄之色,“皇上还是先把奏折改好吧,臣要去一趟姣阳殿。小皇帝一听忽地想起刺客的事情来,眼中瞬时充满了名曰希
望的光芒,不想又被柳相亲手浇灭,“刺客的事情,臣不会帮忙的。”
“你愿意惹她生气便去,何必要拉上臣?”柳相甩袖就走,小皇帝厚着脸皮去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深沉少年形象轰然倒塌,“相父,你等等朕啊……”
姣阳殿里,聂小碗正在忙。吃过早膳,她便命人将刺客从床上挖了出来。刺客其实有个不错的名字,因为他在组织里排行十三,故而别人称其汀十三。他今天终于出了次门,还换了件太监的衣服,饶是如此,他跪得膝盖都麻了,一个劲儿地在心里狂喊小皇帝你怎么还不来?还不来还不来
柳相姗姗来迟,聂小碗见其进来,点了下头,柳相便自己寻个座位坐下了,素愿给了他倒了杯热茶。小皇帝脸色好了很多,聂小碗今日心思重,没仔细瞅他,一时半会没瞧出来他受伤了,这让他的心情又放松些。
除此之外,他心知今日柳相不会帮自己,秉着豁出去的心态,他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也不采用什么迂回徐徐图之的战术了,直截了当道:“母后,就让这人留在宫中吧。”
汀十三感动了,歪头瞧了一眼他稚嫩的脸,只觉越看越舒服,聂小碗坐在柳相的身边,自然地接过柳相递来的热茶,抿了半口才玩笑一声:“留着让他杀哀家么?皇上。”
果然,柳相眼风流转,瞟见小皇帝咬唇的动作,心下一叹。少年的处境,他晓得。一是身上有伤,多少都会疼,状态自然不好。二是太后这话无疑是在逼问他这么做的原因,而他又不想说。
双重压迫之下,小皇帝额间沁出了汗珠。汀十三不傻,见其为难,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人都是有感情的,小皇帝好吃好喝养了他这么久,他对小皇帝颇有感触,就算昨夜捅了他一刀,也绝非是心坏所致,他只是狠了点。
不愿小皇帝如此跪着,他开口打破僵局,“要不,草民还回床上躺着去,其实躺床上也挺好。真的。”
小皇帝当下剜他一眼,“朕与母后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语气之深沉,表情之认真,完全是大人训小孩的模式,柳相哧地一笑,聂小碗这才道:“皇上,你得告诉哀家,你留他何用?”
小皇帝未抬眼,刻意挺直了腰板,“关于这人,朕可以向母后保证,他绝不会再危及母后的安全。至于其他的,朕自有打算,母后还是别问了吧。”
头次这么大胆,连说话的内容都硬气十足,聂小碗为此呆了呆,柳相将热茶放到掌心,想让她取取暖,“皇上真是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主见了。”
咋一听此话,小皇帝心头一震,飞快抬头去瞧聂小碗。聂小碗却已明白,拢紧掌中茶杯,温婉地笑了,“也是,那皇上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哀家听你的就是了。”
“母后,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只是……”他欲解释,聂小碗轻轻摇了下头,“把他带走吧,哀家和柳相说会儿话。”他不动,默默无言了一会儿,柳相用眼神安抚他,“皇上先去勤政殿批奏折吧。”他这才黯然地起身,汀十三也从地上蹿起来,随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门。
两人身影消失罢,聂小碗灌了口茶,不想竟满嘴的苦味,便随手将茶杯扔给了一旁的素愿,她慢声说:“哀家进宫,虽说不止为了他,但大多数心思都在他身上,也许直到今日,哀家才明白,原来他都这么大了。”
她心想,如果明年这些糟心的事情能彻底解决,替他除掉最大的隐患,那她便不会在这宫里了,毕竟她心里还记挂着别的,何况她对皇宫向来不怎么喜欢,她不愿这么委屈自己。
柳相此刻没了言语,他深深凝视着身边女子的侧脸,瞧得久了,便再也控制不住的伸手去碰她的手,“洛河镇上,我们牵过手的。你若有事,我定全力以赴。”
聂小碗被他明目张胆的表态吓住,自己的手还被人家紧紧拽着。她忍不住想,这,这是更高一级的耍流氓?那她要不要回一个?犹豫再三,她说:“我娘说过,有时候,男人的甜言蜜语便是口腹蜜剑,杀人于无形之中,柳卿是不想让哀家活么?”
“太后此言差矣,”柳相面色端正又认真,“所谓甜言蜜语,大抵上是指,”他低眼瞧两人相握的手,“你是我手心里的宝。”顿顿,又补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再抬眼,两人对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哦,对了,他还有个深爱着的前妻。聂小碗挣脱开他的钳制,“哀家明白,柳卿待哀家,乃是一片忠诚的赤子之心。能得柳卿相助,是哀家的福气。”
出太阳了,阳光噙着凉意扑进殿来,柳相唇边笑意已僵,目光却在一瞬间绵软下来,“无论如何,臣这颗心算是献给太后了,太后如何理解都可以。”
回勤政殿的路上,小皇帝一直默默无语,汀十三晓得他心情不好,便不敢乱说话。凑巧的是小世子正往姣阳殿这边来,三人不可避免地打了个照面。
小世子见他耷拉个小脸,又看了一眼两人离开的方向,误以为他在姣阳殿
挨了训,便想安慰他几句,哪料几天不见,小皇帝脾气见长,暴躁得回了他几句,小世子不愿意了,也吼了起来。
好了,你吼我,我吼你,两人又吵了起来。路过的宫女们凑一块看了会儿热闹,赶紧派个人禀告聂小碗去了,被踢出战场中心的汀十三急得来回转圈,如果小皇帝的伤能被人知道,他早就喊起来了,关键是小皇帝想瞒着其他人,两人再这么打下去,吃亏的非是小皇帝不可。
就在他急得抓耳挠腮之际,过了几招的两个少年同时停止了进攻的动作,小皇帝脚下踉跄了几步,抬手捂住了肩膀,脸色有点白。小世子一注意到他的动作,就飞快冲过来,只听刺啦一声,衣服又被撕烂了,染红的里衣欢快地露了面。
小皇帝及汀十三:“……”
小世子无语了,受了伤还这么挑衅自己不想活了么他不得不替小皇帝整好了撕烂的衣服,“你是回寝殿换还是去勤政殿?”小皇帝想起搁寝殿的医药箱,便说:“朕先回寝殿,你去姣阳殿?”
小世子颔首,“太后差人来喊我,我来瞧瞧是什么事。”小皇帝嗯了一声,“去吧,别让母后等急了,朕自己去寝殿就好。”说罢,领着汀十三先走了。小世子回头瞧了一眼他离去的身影,便向姣阳殿走去。
其实,昨日太后就差人去喊他了,但他出宫玩去了,为此错过了时间,故而今日他便早早地赶过来了,聂小碗见了他也不循循善诱,只说自己今年想让他们一家来京过年,不让小世子回去了,若小世子此刻想念家人,有什么话想与家人,可修书一封,同懿旨一块送过去。
小世子听罢沉默了好长时间。他应该很想念家人的,聂小碗虽不忍心这样待他,却也是非做不可的。他会伤心,这是理所应当的,她与柳相离京这么长时间,小皇帝不也想念得吃不下去饭么都是一样的道理,若小世子真没一点伤心,那才是最糟心的。
聂小碗又温声温语劝了一会儿,他要写信,聂小碗当即要唤人拿来纸墨,小世子却道:“不了,我回去写罢。要是写到一半哭了,太后又要笑话我了。”委屈的模样和小皇帝如出一辙。
到底是一家人,聂小碗连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小世子才提步离开,柳相从屏风后转出来,脸色不太好,“你不该放他回去。”聂小碗轻松地笑笑,“无碍,一封信而已,他还能写出什么惊叹密谋不成。”
见她如此宽心,柳相松了口气,他就怕眼前人时刻紧绷着神经,再累坏了怎么办?想到此处,他忽而有了个好想法,“太后近日若无事,可去臣的府里玩玩,二袁团团他们可是好久都没见你了。”
前天,团团还吵着要跟他进宫,说什么要亲眼瞧瞧聂小碗好不好。柳相顾念着聂小碗将回宫,需要休息,遂寻个理由打发了她。聂,也想见这些朋友,便欢喜道:“不如明天下午吧,再带上朱琦朱迦。”柳相没什么意见,两人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小世子很快写好了信,也上了封,聂小碗将它同懿旨一同交给办事的公公,公公不敢马虎,当日便出宫奔去西南。许是信送走了,小世子心里失落,郁郁不欢的,了许久的话,他才好受点。
第二日上午,柳相等上完朝回到府中,才将聂小碗带人进府游玩吃喝的消息告诉团团二袁翠翠他们,几人不约而同地埋怨他告诉晚了,根本来不及准备,团团甚至想掐住他的脖子质问为什么昨天不说
纵再如何,事已至此,几人坐在偏厅里发愁。二袁支着下颌坐在桌子前想菜单,团团坐他对面托腮看他,看得久了,二袁察觉,脸上发热,“我脸上贴的有解决的办法?”
团团摇头,二袁想炸毛,“那你瞧我作甚?不如多想想怎么让他们玩得尽兴,吃得开心?”
“瞧着你心里欢喜呀再说了,吃得开心,那是你负责的。玩得尽兴,那是翠翠樵墨负责的,我想不出来也不要紧。”团团一脸傻里傻气的笑,翠翠受不了,拿手撸了撸她的脑袋,“那你做什么啊?”
“陪着他们玩得尽兴吃得开心啊。”团团唉了一声,满眼心酸,“其实,我是最累的,像这些吃啊喝啊玩啊的我都不太喜欢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偏厅里传出来一阵怒吼声,“樵墨别拦着我,我要砍了她,砍了她啊啊啊”又片刻,偏厅里传来团团的声音,“樵墨她这么粗略,你干嘛要喜欢她啊,以后成了亲她也拿刀砍你怎么办啊?”
再过一会儿,又是一阵的惊呼声,像是二袁吼的,“樵墨你冷静点她就是说笑真的再说,这刀是用来切菜的,不是切她的”柳相在书房听着这一阵阵的噪杂声,不由叹息摇头,一群拼嗓子的俗人
隔壁的云叔又揣着棋子来下棋了,路过树下时被风刮落的雪团砸下来,恰好砸在他肩膀上。运气不好,怨不得这风,这雪团,他无奈垂头,抬手拍了拍肩膀的就这一个瞬间,一柄菜刀从他头顶一飞而过,只听砰得一声,菜刀插进了树干里面。
循声往后
瞧去,云叔整个人都不好了,“你们不欢迎我就算了,何必要置我于死地呢?”从厅里奔出来的几人尴尬,哈哈几声。二袁赶紧跑过来,将菜刀拎了回去,“哪里的事儿,我就试试刀快不快,等着做菜呢。”
团团却似是找到了救命草,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云叔,你这么聪明,快帮我们想想办法。”云叔用眼神询问翠翠,翠翠道:“就是几个朋友下午来玩,不知道怎么准备才好。”
“很难么?”云叔表示不能理解,他大致说了说平京城的吃喝玩乐,末了还建议:“丰和街新建的鬼城不错,玩起来很刺激,你们可以去试试。”
“鬼城?”团团下意识地捂住嘴,“很恐怖么?”
“不恐怖,还挺新奇的。前阵子,我就去了一次,玩得很尽兴。”云叔回忆了一下那时的场景。几人一听也动心了,翠翠道:“不如,樵墨你去和大人说说,就说我们去鬼城瞧瞧?”
樵墨遂去了,柳相听完翻书的动作一顿。新建的鬼城他知道的,如果大家一起玩,他不可抑制地想到了某个画面,心下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先这么说,等下午他们来了,再和他们商量吧。”
午饭过后没多久,一辆马车就停在了袁府门口,团团率先冲了上去,和将下车的小世子撞在了一起。小世子撞到了车板,团团摔倒在了地上,两人是有多快可想而知。
紧接着下车的小皇帝忙抻手稳住了小世子,团团也被翠翠他们扶了起来。聂小碗最后下车,柳相也将从府里出来,两人抬眼,彼此目光相接又分离,坦然又熟悉。
柳相道:“都进来吧。”一行人依次进了府,团团逮住机会就去报聂小碗,聂小碗猝不及防被搂住先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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