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华波是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他的头发天然卷,三七分,一直留到了脖子根。这位老师面容很有特色,他鼻子高高,微现鹰钩,眉毛又粗又浓,仿佛卧蚕。而他眼角狭长上挑,一双眼睛,满带凌厉之相。
他喜欢穿白色或者浅水色的衬衫,手上总是沾着白色粉笔灰,写得一手恣意非凡的漂亮草书。讲课的时候他会双手分开,撑在讲台上,而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他则会一手背后,腰身挺直。
这个老师身上总是带着股奇异的硬朗气息,高一(十九)班虽然属于三中的“差生班”,其中问题学生颇多,但这并不妨碍十九班的大多数学生对这个语文老师产生敬畏与景仰之情。
所以当卢华波再次做上他的习惯性动作,双手撑上讲台,双目凌厉地四下扫视时,许多学生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只怕被他注意到。
三中的课程表一般都是单科两节连排,这样比较方便老师连贯讲课。许多老师会自动将两节课中间的那十分钟休息时间给忽略掉,直接连上两个课时,卢华波虽然没有占用学生课间休息时间的习惯,但他一向也都明确表示讨厌学生在下课时大声喧哗。
“刚才……”卢华波严肃的表情一收,似笑非笑,“你们挺乐的呀。怎么,不打算说给老师听听,让我也跟你们一起乐一乐?”
学生们头低得更低了,这个时候完全是谁被他逮着谁就倒霉,所以几乎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只有鲁松这家伙,他虽然是趴伏着身子,将脑袋躲在课桌上那一叠高高的书后面,可他那半抬的脸上却眉眼挤成一团,显然是暗自不服。
卢华波一转身,用白色粉笔在黑板正中写出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论逆转之要素!”
这节课的课文是《烛之武退秦师》,而这段小故事节选自《左传·僖公三十年》。卢华波上一节课快讲完的时候还只要求学生们能够读通这篇古文,到这一节课他却写上这么几个字到黑板上,一时间课堂上的学生都觉得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位向来有几分“诡道”的老师又要弄什么玄虚。
卢老师很是潇洒地一甩粉笔,那半截粉笔头便精准无比地落到了鲁松的课桌上。鲁同学被骇了一跳,完全是条件反射式地抬头向讲台上的老师望去。
卢华波笑眯眯地道:“没错,就是这位同学,你站起来,给老师和同学们好好讲讲这个逆转的精华所在。”
鲁松揉着鼻子站起身,一副无赖相,大大咧咧道:“什么逆转?我不懂啊!”说完话,他还偏过脸,冲着后面的同学就是好一阵挤眉弄眼。
“这不就是逆转吗?”卢华波依然笑得好不自在,不过话语里的内容却颇为煞人,“鲁松啊鲁松,你都已经将逆转之道运用得炉火纯青了,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懂?你看看,这是我在讲语文课,可是你这么简简单单地扮上几个鬼脸,就把我的风头全给抢光了,你这还不够逆转?莫非,你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
“哈哈……”
有个学生没忍住,当即就大笑出声,顿时带动全班,几乎所有学生一齐哄堂大笑起来。
鲁松就是再厚的脸皮,也知道自己被讽刺得不行了,当下耷拉起脑袋,不敢回话。
卢华波笑容稍敛,抬手虚压,淡淡道:“好了,安静。笑也让你们笑了,以后可别埋怨老师古板无趣,所以,这堂课接下来都给我好好听着。谁要是不想听,我也不多做要求,你出去也行,睡觉也可以,但是如果影响到其他同学听课,那就别怪老师不客气!”
话是这样说,但经过这一小插曲,真敢不听课的人却是极少了。
卢老师板书精彩,光那一手好字就折服不少平常只知键盘不知握笔的学生,再加上他风度硬朗,进退潇洒,便是以秦秣的眼光看来,这老师都是很不错的。
虽然,秦秣有时候也难免腹诽他几句释义不通之类……不过古今文意本就颇有差距,再加上高中语文的教学范围基础广泛,所以秦秣听他的课也还是觉得很有味道。
“这个逆转,其实才真正是这一节故事的精髓。”卢华波抬手又在黑板上打了半边大括号,“玩笑归玩笑,不过我写这个论逆转要素,可不光只是为了跟同学们开个玩笑。可惜鲁同学大智若愚,不能向诸位同窗传授他的逆转之道。好了,鲁松你坐下,你的同桌……”
他俯身到讲台上对照座位表,然后看向秦秣:“秦秣,你来帮他回答问题。这个学问,可不光只是学生问老师,我这做老师的也不能在讲台上唱独角戏,有时候还得问问学生,是吧?”
“就是就是……”在这较为轻松有趣的课堂气氛下,还有学生在底下捏着嗓子捧哏逗趣,一时间细细碎碎的笑声又再响起,只是没人敢在大笑。
偶有几个人看向秦秣,也没对她能答上卢老师这个颇叫人难以理解的问题抱有希望。就连卢华波本身,也是因为秦秣上节课一直都在发呆出神,这才特意借这个问题点她的名,想要敲打敲打她而已。
秦秣自然从容地站起身,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不急不缓地铺述开了她的观点:“所谓逆转,便是要化不可能为可能,在绝地之中,争夺到那一线生机。这个问题中本身存在一个悖论,那就是既然是绝地,又哪里来的一线生机?而既有一线生机,又如何能被称为绝地?
其实很早以前,《周易》就已经为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易传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为何弃其‘一’而不用?因为这个一,便代表了不可推测的那出变数,也就是逆转。
所以在这个可以用道理解释的世界中,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的绝地,而能不能在绝地中达到逆转的效果,则全在各人应用之道。
《左传》的这一小节说道:‘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而贰于楚也。’姑且不论这个晋侯、秦伯为他们侵略扩张所找的借口究竟对是不对,只看这个简单叙述,就知道,郑国被晋、秦两国军队围攻,可以说得上形势危急,随时可能被灭国。
在这种绝境之下,郑国国君无能为力,于是便请老臣烛之武出使秦军大帐,希望他能退敌。
这个做法如果单独拎出来看,是很可笑的。烛之武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而秦军泱泱大势,他一人之力,如何能退得强秦之师?
再看文中一个关键词‘夜缒而出’。我们可以想见,在当时,那个白发苍苍的烛之武,因为要避过晋军的视线,只能身上绑着绳索,半夜从城墙上偷偷地缒到城外,求见秦伯。于是可以看出,他以及他所代表的郑国,弱势到了何等地步。
这就是绝地,但烛之武为什么敢于在如此绝地之下仍然夜访秦伯?那就是因为,他早已经在无数纷乱的信息中,找到了他的‘一’。胸中握有逆转的法宝,他自然无所畏惧。”
话说到这里,秦秣稍稍顿住。这是她的语言习惯,当年秦公子与众多文人士子博古辩论之时,不论说到多么激烈精彩处,他都是不急不缓,语言节奏把握得起伏有致,宛然成韵律。
如今秦秣课上论述,用的是白话文,韵律上虽然无法达到当初文辞雅通的境界,但要说节奏控制,那早就化入了她的本能之中,根本不需要多想,她自然就出口成章。
可是她这一顿,在她自己而言是习惯成自然,在其它听众耳中,却完全成了一种信号。
因为秦秣这段论述来得太突然,所以在那些从漫不经心到全神贯注的听众们心里,那震撼效果也就显得格外强烈。
几乎是秦秣刚一顿下,卢华波的掌声就带头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课堂上所有坐着的学生——掌声如潮,再加无数惊讶叹服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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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二更终于发出,呃过了12点了,晚了说……(蹲墙角……)
再PS:详述秣秣的那一段辩论,是因为觉得这样才能使故事更完整——我不是在凑字数,那些也是俺辛苦写出来滴,写这种东东,也很折腾脑细胞说~~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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