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用她的唇吻我爸的唇我站在前天等戚丽嫣的地方等陈桂燕。
我觉得这有某种象征,但我敢确定,陈桂燕绝不是疯子,她很理智很聪明很漂亮。
果然她从东边人行道手执一朵白色康乃馨,款款走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尤其她含着淡淡悲情,仿佛梨花带雨,说不尽的凄美。
我爸把她比作赵飞燕,一点没有虚枉之词。
她梳着长发,在发梢处,用一方白丝巾系着个结,分外肃穆。
她老远也看到了我,冲我扬了一下手中的康乃馨,我也把我手中的花举在胸前,摇了摇。
天还不黑,白色康乃馨分外亮,好似它包含着荧光,我看看我手中的康乃馨,也似荧光闪闪。
她走到我跟前,对我说,“就算不拿这朵白色康乃馨,你就站在南大门附近,我也一眼能看出你来。你的仪态,你的眼神,凡是深层次的东西,都和你爸毫无二致。”
我头一次听一个女人说我象我爸,她这和戚丽嫣把我当成我爸不是一回事。
戚丽嫣是疯癫的,包含着某些性幻想的心理,而陈桂燕是从人本层面上比对的。
本来嘛,骨子里我和我爸毫无二致。我立即挺起胸,并且把左臂稍稍往外拐了拐,这样,方便她挽着我,可是她没有挽,她把那朵白色康乃馨拿在胸前,和我并着走。
她问我,“你应该今年暑期毕业,回来做什么?”
我说,“我休学了,并且不想再上了。”
我爸写《飞燕》时,我还没犯病,她不知我休学这件事。
但我这么一说,她侧过脸来,看看我。记起了我爸对她说的我自小就有病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没上学前,觉得上学不知怎么好呢,经历过了,觉得不过尔尔。”她真的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说着。
“你毕业几年了?”我问她。
“毕业?我没毕业,我肄业。”
“为什么?”
《飞燕》里不是说她已经着手写毕业论文了吗?怎么没毕业?家里有变故?那有我爸呀,我爸把她家都包了,她应该没有后顾之忧了,为什么没毕业,肄业了呢?
“说来话长,又挺不舒服的,就不提了吧。”她有意回避。
“……从你们学校出来,就回石弓山市了?”我继续问她。
“还没有,我在那里干了一年半,把那里的事了结了,我才回来的。”
“把那里的事了结了”,什么事情了结了?用去一年半时间就为了那个事?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也知道,她不想说,问也没用,她不会讲的。
“在石弓山市什么单位上班?”
“在‘国人’,噢,这是他们给我印的名片。”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个金属名片夹,打开,从里边抽出一张很精致的名片,递给了我。
我接过一看,名片上的名字是“谌妫燕”,而不是“陈桂燕”,而且中间那个字我不知念什么,头一次见到。
我指着名片问她,“这个字念啥?”
“我说过,你也知道,我叫chenguiyan,这就是gui呀。”
我尴尬地说,“学园林学的,我还以为你是‘桂花’的‘桂’呢。”
“噢,你爸只说他有个朋友叫chenguiyan没有把名字写下来?”
“没写下来。”
实际真写下来了,只不过他有意把“谌”字写成“陈”,把“妫”写成“桂”,我爸是有意这么写的,万一有人看到他的日记,也不知道这个“陈桂燕”到底是谁。
——这是他日记里的一贯作风。
“‘妫水’没听过吗?”
“没听过。”我说,我真没听过。
“西亚有一条河,咱们汉代把它译作‘妫水’。但我说的这个‘妫水’是河北境内的一条河,是永忘河的支流,发源于延庆县东北的大山中。我祖籍就在延庆县。当年河北连年大旱,我父母讨荒来到石弓山,在这边生的我。但他们不忘那条河,就在我的名字里用这个‘妫’字。又用‘燕’这个迁徙鸟的名字,希望总有一天,我们能回延庆去,可是,他们这辈子,再加上我一辈子,也不会回去了。”她说得挺悲观的。
“你父亲的腿好些了吗?”我关切地问她。
“你爸还跟你提到我父亲的腿了?好了,彻底好了。他现在能下地种菜了——你爸还和你说什么了?说我哥,我母亲?”
“真的,你哥醒过来了?”
“哈,还真跟你说了我哥?我哥还没醒过来,但这两年你爸一直负责他的医药费。回想起你爸出事那天的上午,还往医院帐户上存了一笔钱。大夫说你爸去的时候,腿有点儿不方便走路。”
我说,“他是痛风。”
“那怎么不看医生?”
“谁知道?我让他去,他说不用,上次疼一回,养一养就好了。”
“他呀,”谌妫燕叹口气,“别人有点儿病,他针扎火燎的,轮到他,就象头发梢上长囊肿似的,一点儿也不在意。”
说了这么多,谌妫燕始终文诌诌的,头一次讲方言土话,使用本地士掉渣的歇后语。
我们俩边说边走,来到了“太平间”。
看护太平间的那人,都认识了我,向我点一下头。
我管他叫叔,“叔,有个亲戚,想看我爸一眼。”
“好啊。”那人就站了起来,“用不用装盛一下?”
我说,“不用吧,把柜子抽出来,看一眼,我们就走。”
所谓“装盛”就是把我爸的尸体从冷藏柜里抽出来,放在一张装饰好的床上,以便来人观瞻。
但需付费,需要时间,最少要半个小时以上。等他安排好,我们还得盘恒一会儿,就一个小时过去了,那就是六点半,差不多七点了,天就很黑了,女孩子在这种地方不害怕?
那人把我爸拉了出来,谌妫燕在那头,我在这头,我们俩向我爸看去。
我爸很安详,他刚被撞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有些狰狞,可能是那口气没咽,还有疼楚困扰着他。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也得到了解脱,表情上就放松了,反倒显得安详泰然了。
谌妫燕用她手里的那朵康乃馨抚过我爸的嘴唇,又伏下身子——她想干什么!
想去吻我爸!我爸已经停尸九天了!她要去吻吗?我“哎”了一下,她抬眼看了我一眼,“生前就想吻一下,就没吻着,这回,你躲不开了吧?”
谌妫燕伏下身子,用她的唇去吻我爸的唇,我爸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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