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发誓不当刑辩律师

  听到这里,郑学平开始冒汗了,李金龙为什么要故意得罪法官?不要说作案时,就是眼前,他的神智到底是否正常?冷云飞还算冷静,把辩护的要点转移到案发的起因上。李金龙与被害人之间是商业伙伴关系,两人在案发当天为借款的事情发生激烈争吵,被害人首先出手殴打李金龙,李金龙驾车逃走,被害人又在半路上拦截他,这才发生李金龙撞人拖拽致死,而在撞倒被害人之后,李金龙根本不知道被害人被拖在车底。但是,公诉人立刻向法庭提交了李金龙驾车的底盘高度,和被害人平躺后身体的高度,后者显然高于前者,证明李金龙不可能不知情,从而认定李金龙犯“利用交通工具故意杀人罪”,且情节严重,按律当处以极刑,作为被告辩护律师,冷云飞的观点是被告人没有杀人的主观故意,事发当天情绪失控,惊慌逃走,李金龙犯“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罪。”

  郑学平直摇头,同样是命案,但是“利用交通工具故意杀人”和“交通肇事致人死亡”这两个罪名的量刑相差甚远,“交通肇事致人死亡”按照《刑法》规定,最高有期三年,如果被害人同意民事赔偿,可能低于三年。控辩双方观点差距之大,几乎无法互相让步或妥协,辩护方又拿不出有力的直接证据,最后的结果恐怕会全盘皆输。

  公诉人充满正义的声音在法庭上回响“李金龙故意杀人,情节恶劣,必须严惩,以显示法律的威严!”

  原告代理人最后抛出撒手锏,开出一千万的民事赔偿,听到这里,法庭上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原告方要的是李金龙的命。冷云飞的辩护观点不仅不能被公诉方接受,而且在旁听的群众中引起愤慨,谁会相信李金龙开车逃走时不知道车底下拖着一个人呢?但李金龙杀人绝对是临时起意,这一点所有人都会同意,郑学平认为辩护的上上策是让李金龙认罪,向被害人家属道歉,以诚恳的态度赢得法官的同情分,然后再以激情杀人作为辩护点,争取保住李金龙的命,郑学平越想越担心,虽然他并不认识李金龙,但是也不想看见他被判死刑,时间飞快流过,已经接近中午了。

  当主审法官让李金龙做最后陈述时,汗水从他的头上流淌出来,刚刚说“那个我记不清了”时的底气消失殆尽,他的腿不停的颤抖着,倚在被告席的栏杆上,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不停的重复“我没杀他,我没杀他……”,李金龙自己已经明白,等待他的将是死亡,两名法警把李金龙架起来,带出法庭,旁听的群众默默离开,人们不用再怀疑争论了,法律正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沿袭了杀人偿命的古老法则,将会把这个取人性命的罪犯处死,以法律的名义。

  冷云飞疲惫的走下辩护席,高大的身躯缩在西装里,今天这个结局,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无论做为一名法学院教师还是出庭律师,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当事人被处死,可是还没等到他心情平复,李金龙的家属就立刻包围了他,一个中年妇女急切质问冷云飞,李金龙是否会被判处死刑?冷云飞缓缓的说,可能性非常大,那个中年妇女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指着冷云飞的鼻子,悲愤地说,你不是大律师吗?我们给了你那么多钱,你怎么不去想办法?

  冷云飞耐心的向家属们解释,李金龙应该认罪争取死缓,关于这一点他曾经多次与家属们沟通,家属们情绪失控,根本没有人听他解释,他们既然花钱请律师,律师就应该为李金龙辩解,想办法减轻罪责,怎么能低头认罪呢?花那么多钱最后还是死刑,他们没法儿接受,十几个人吵吵嚷嚷,各种辱骂脏话朝冷云飞飞过来,冷云飞则百口莫辩,愁眉紧锁。郑学平实在看不下去,可是这种情况下,他过去帮助冷云飞说话恐怕也只是火上浇油,好在这里是法庭,他急忙去找法警帮助解围,在法警的威慑下,李金龙的家属们总算有所收敛,郑学平这才把冷云飞和助手从围困中拉出来。

  他们离开法庭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反正已经赶不上与天成集团的会议,索性就晚个彻底,法院外面不远处有个面馆,郑学平拉着冷云飞和助手去吃面,冷云飞的情绪无法平静,他激动的批评死刑的残酷,说死刑对犯罪的威慑作用,从未得到统计数据的证实,人们都希望处死杀人犯,并不是为被害人争取公平正义,而是发泄自己内心的愤怒,这样的审判不可能公平,发脾气说再也不上法庭了,郑学平知道冷云说的都是气话,下次有人拿着大案来,他还是会接下来的,他不听这些高谈阔论,呼噜呼噜的吃面,劝冷云飞也赶紧吃面,冷云飞沮丧的说吃不下,郑学平三口两口吃完自己的面,又去抢他的碗,可被冷云飞又抢回来,他实在是饿了。

  看着老师吃面,郑学平笑了,说老师你离开法庭,就别再琢磨法庭上的事儿了,你得学着狠心一些。冷云飞的助手和郑学平也很熟悉,他指着冷老师的白发说,郑律师你知道冷老师的,狠心的人能长这么白头发吗?冷老师什么都学得会,就是学不会狠心。冷云飞呼噜下半碗面,肚子里有底了,血色浮上他的脸颊,他叹口气说学平啊,你知道这个案子的难度在哪里吗?李金龙的家属太难沟通!

  郑学平轻描淡写的说沟通不了就放弃啊,你的辩护思路不能贯彻,还上什么法庭?冷云飞咧嘴惨笑,说学平老弟,你是有所不知,这个案子是一个朋友的面子,我不好推脱啊,郑学平生气的把筷子一放,说老师你这个人革命就是不彻底,做刑事辩护律师,还能要什么面子?不敢当孤家寡人就别混刑辩,你的书生脑袋该更新系统了,别老想着书本上的知识,坦白说你在学校教的那些根本都是扯淡,什么当事人利益第一?什么正义公平?打刑事案子,第一重要的是自保,你保不住自己,就别接案子别上法庭。冷云飞愕然的看着郑学平,脸上的红色退去,变白了,助手一看冷老师真生气了,赶紧打圆场,招呼冷老师继续吃面,冷云飞生气的放下筷子,说不吃了,他这个老师整天教没用的书,还吃什么饭!

  郑学平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刚想找话圆话,突然,面馆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冷风从外面呼啸而至,横扫大厅,夹风而来的是李金龙的家属,四五个人一进面馆就发现了冷云飞,二话没说把桌子给掀了,那个骂过冷云飞的中年男子冲过去,一把揪住冷云飞的衣领,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郑学平一看不好,赶紧示意冷云飞的助手报警,同时自己挺身挡在冷云飞的前面,中年男子瞪着一双牛铃大眼,指着郑学平的鼻子说你小子别管闲事。

  郑学平嬉皮笑脸的往前蹭,说老兄你文明点,有事儿说事儿,你要是在这儿打人,今晚上只能住派出所了。中年男子抓着冷云飞不撒手,说这个律师拿钱不办事儿,今天必须说道说道。

  郑学平用力抓住那个中年男子的手腕,说大哥,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您要说道说道,没问题,但是您要是动手——郑学平手上用劲儿——中年男子一咧嘴,郑学平说兄弟我也是练过的,咱俩一对一单挑,怎么样?

  中年男子看看这个黑瘦子,知道遇上高手了,他长叹一声,松了手,说只要能买我兄弟的命啊,花多少钱我都认了!他身后那个中年妇女哭咧咧的,说冷大律师,你那么有名气,认识那么多人,你就和法官说说,要多少钱,我们家都出得起。冷云飞这会儿也站稳了,他扯去粘在裤腿上的面条,回答这两位家属说,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们,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儿,你们就别难为我了。

  几个家属噗通噗通跪在地上的面条汤水里,求冷云飞帮忙,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冷大律师开恩呐!冷云飞又难堪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110的警察进来了,看着满地狼藉和四五个跪在地上的男女,问怎么回事?谁打的报警电话?

  冷云飞的助手说是我打的,刚才这里打架来着,警察问谁掀翻的桌子?郑学平看看那个中年男子,警察说,谁掀翻的桌子,拿出一百块钱赔偿店主吧,店主这才哆哆嗦嗦的过来,冷云飞拿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百元的钞票,递给警察,被郑学平一把抢下来,说老师你怎么回事儿?桌子根本就是他们掀翻的,冷云飞息事宁人的说算了,他们今天也不好过,郑学平不依不饶,说他们不好过,难道你好过吗?是谁的责任就由谁来担着,他们掀翻的桌子,你赔什么钱?你拿他们的代理费亏心吗?亏心就退回去,不亏心就坦然拿着,这么稀里糊涂的掏钱是怎么回事?

  警察笑笑,说这位先生挺明白事理的哈,没错,谁在这里打架闹事,谁就跟我回局里去,有没有人愿意跟我走啊?李金龙的家属没一个吭气的,中年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交给店主,郑学平一见面也不能吃了,就对警察说他们立刻走,这里也就没架可打了,警察说好,维护首都的社会治安人人有责,你们赶紧走吧。

  郑学平开车送冷云飞和助手回法大,三个人坐在车上都不说话,突然,郑学平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来,郑学平一见是胡天民,就没接。冷云飞冷笑着问郑学平,“跑来听庭审,耽误工作了吧?”郑学平赶紧否认,冷云飞冷冷的说,“学平,我的窘境你都看见了,我只是个书生,本分是留在学校教书,该上法庭的是你们,可是你们都去赚钱了!”

  冷云飞的牢骚不是没来由的,他教出来的学生每年毕业离开学校,首选是考公务员进法院检察院,其次是进大公司当法务经理,最次是当律师,而成为律师的学生中,只要能接到民商法的活,谁也不会去接刑事案子,刑事案子风险大,收费低,出力不讨好,学生们能躲就躲,能逃就逃,郑学平知道老师劝他回来打刑事案子的贼心不死,可这样的现实,与郑学平有何相干?他幽幽的回到,“冷老师,就算刑辩律师这个职业已经着火,您非要把我杯水浇上去,能管用吗?”车到法大,冷云飞气哼哼的下车,“砰!”的一声把车门摔上,给郑学平撂下一句,“我早晚把你拉回来打刑事案子!”

  郑学平没吭声,他狠踩一脚油门,飞车离开法大,这个他渡过七年青春时光的伊甸园,似乎要努力把冷云飞刚才那句话甩掉,车窗两侧迅速向后倒去的建筑物,像他早已甩在身后的青春和梦想,人生不过百年,他已经荒废过半,现在再做什么刑事辩护律师的梦,只会遭人嘲笑了,郑学平知道冷云飞一再试图动摇他的决心,像是嘲笑他的决心不够坚定,他紧皱着眉头,一双半眯半睁的小眼睛直盯着前方,今生决不再接刑事案子,这是他安身立命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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