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违背了誓言

  羁押在看守所押的犯人,只有受委托律师才能见,火车上,郑学平拿出一份委托合同交给漱玉签字,他向漱玉解释这只是为了见苏家桥一面必须的手续,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意思为苏家桥辩护,二审辩护律师他已经找到一位,是全国有名的“大律师”冷云飞。漱玉一听“大律师”三个字就有些绝望,她才不相信什么“大律师”,但是她相信学平哥,学平哥说好就一定好,可是再怎么好也比不上学平哥,漱玉心里明白。她签好委托书,眼泪就流下来,她多么希望这是正式的委托书,那样她就可以放心的把丈夫的命交到郑学平的手上,这个案子太艰难了,她实在太累,漱玉忍不住哀求学平哥再考虑考虑,但郑学平坚决的摇头,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当年离开临海时发下的誓言,到今天并不后悔,不当刑辩律师的十几年,自己过得平平安安,北京的律所也走上正轨,他绝不想再走回老路。

  故乡临海市是郑学平的伤心地,这些年除非必要,他尽量避免回来,十五年时间不长,但却是变化最快的十五年,临海也和其他大城市一样在长大,楼越盖越高,马路越修越宽,城市的特色却在消失,已经变得和中国其他大城市差不多,对郑学平来说这是好事,多少缓解了“故乡”二字带给他的压力,这次回来见苏家桥,他只希望一切顺利,最好别遇上一个熟人,可是在本地找律师协助的事情怎么办呢?冷云飞事务繁忙又身在北京,必须找一个临海当地的律师当助手才行!临海的律所,最大的一家就是李红卫的德全所,也是郑学平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既然是李红卫打败的案子,这个所的律师就别指望了。

  郑学平盘算着谁来担当苏家桥案的二辩,律师云云,德才兼备者疏,德才兼备又有勇气担当者,更是寥寥无几,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制度以来,高校已经为国家培养了二十几万律师,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这些律师专业水平逐步提高,但是职业道德却并没有得到有效的规范,加上律师事务所需要自负盈亏,受全社会无底线向钱看的氛围影响,律师队伍生长的良莠不齐,凭良心办案未必成功,与法官勾结勾兑反到往往名利双收,郑学平身处其中,除了独善其身,只能感叹无可奈何,苏家桥贪腐案不大不小,即无影响力,又遭老百姓痛恨,眼下即便是有钱,也未必能找到律师愿意接手,更别提冒险犯难,调查取证了。

  漱玉不了解郑学平的心思,一路上惴惴不安,她认为郑学平不为苏家桥辩护,一定是还在记恨当年自己悔婚,几番试图向郑学平解释当年的事不能怪苏家桥,全是自己的错,可是郑学平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最后漱玉狠狠心,从包袱里拿出一捆旧信封,双手举在郑学平面前,郑学平一看就明白了,是当年自己上大学时写给漱玉的信,那是他的初恋,最干净纯粹的情感,今生再也不能重来,如今摊在发黄的信纸上,显得那么笨拙难堪,他控制住心中汹涌的情感,假装平静的伸手接过信来,装进了自己的背包。

  漱玉小声说当年都是自己不好,请郑学平别怪苏家桥,郑学平叹了口气,说我既然回来帮你办上诉手续,就没打算旧事重提,请你也别再提了。这冷冷的口气,如一盆冷水浇在漱玉的头上,她品味着这几句话,句句在理,分寸极佳,不带一丝懊恼和遗憾,难道这些年来,自己并没有错怪学平,当年确实是他始乱终弃,PIAOCHANG在先?那么自己错怪家桥了?漱玉的头昏沉沉的,回想起与苏家桥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中,她对丈夫的为难和冷淡,更加感觉对不起丈夫。郑学平一心考虑案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漱玉情绪的变化。

  两人一到临海,郑学平就带着漱玉直奔母亲家,他可不敢带漱玉回自己家,老婆李子然人长的挺瘦,但十足是个醋坛子,如果知道他和初恋在一起,非把他赶出家门不可。郑母****中被下放到画溪镇,就再也没有离开,现在已经退休,一个人住着一处带院子的小平房,两间屋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兼餐厅兼书房,老太太独居多年,没攒下什么钱,倒是攒了不少的书,但是书也不全是书,多数是杂志报纸,而且多数是法制杂志和报纸,她年轻的时候也是法院的工作人员,职业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这些纸张是她寂寞生活最好的陪伴,阅读使她的头脑一直不断的更新,虽然头发已经全白,但是她的思想一点也不落后。

  将近一年没见儿子,郑母对儿子的归来欣喜但是不张狂,她拉着郑学平的手左看右看,和自己心里的儿子比对着,她知道儿子回来呆不了多一会儿,得赶紧把这小子看牢了,好把自己心里的那个影子更新了。听到儿子回来帮助家桥,老太太好高兴,这些年儿子不在身边,家桥没少照顾她,甚至比这个亲儿子做的还要多,她知道家桥和儿子之间的小九九,但是郑家的人知恩图报,老太太嘱咐儿子,这回一定要把家桥救出来,这孩子是冤枉的,受了天大的委屈。郑学平敷衍了母亲几句,就进厨房找吃的,虽然郑母也是法院干部家属,郑学平并不指望和妈妈说明白状况。

  临海市看守所就在画溪镇上,原本是一长溜平房,十五年间沧海桑田,看守所的房子也翻新了,接待室宽敞明亮,看守人员已换过好几批,否则这里一定有人认出郑学平,当年在他临海做刑辩律师,常来这里会见,他自己也曾两次被关在里面,这里是他工作的过地方,也是他噩梦的源头,那些发霉的味道,他远远就能闻见,在这里忍受的耻辱,终生无法忘怀,如果不是为了见苏家桥最后一面,他绝对不会走近这里半步。

  此时的苏家桥正在囚室里读《西厢记》,因为是死刑犯,人人都让着他,除了手脚上的重镣让他白天黑夜都站不直身子,磨破了手脚的皮肤,其他还算还不错。苏家是耕读世家,苏家桥的爷爷父亲都是教书匠,他从小耳濡目染,也非常喜欢读书,如今又有时间读书了,他觉得蛮好,书里说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坐牢没什么大不了,真犯罪,砍头也可以,然而让他不爽的是,自己并没犯罪。看守叫苏家桥去会见,他知道老婆找到律师了,本来他对律师这个职业很尊重,都说建设社会主义法制社会,公检法律一个都不能少,可学平这小子非说这四位正好凑一桌麻将,一想到学平,苏家桥就心痛,死前要是能和他喝一杯,就没什么遗憾了。

  身穿号服的苏家桥双手捧着镣铐,平静地跟在看守身后,稀里哗啦地走过长长的走廊,从政府官员到死刑犯,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法庭上宣判他死刑的时候,他还没搞清楚死刑意味着什么,看到漱玉的眼泪,他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漱玉已经把家里的房子卖掉,用来支付李大律师昂贵的辩护费,再找律师,她用什么付律师费呢?如果最后他还是要死,这不是人财两空吗?漱玉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娶漱玉的时候,他曾经发誓一辈子让她过好日子,可是事与愿违,他越是努力,漱玉的日子就越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家桥一直想不明白,难道他娶漱玉娶错了,老天在以这种方式惩罚他吗?惩罚他抢兄弟的女人?看见郑学平的一瞬间,苏家桥的头轰地一声响,心想坏了,他怎么来了?他转身就往回跑,这个突然的举动把看守吓一跳。

  “苏家桥,你怎么回事?”苏家桥经常教看守读书,看守们对他还算客气。

  “报告,我……我不会见了。”苏家桥苦着脸求看守让他回去。

  看守没让苏家桥回去,而是看看漱玉和郑学平,漱玉赶紧央求,“同志,他糊涂了,麻烦您让他过来。”

  哪有死刑犯不想见家属和律师的呢?看守命令苏家桥,“过去,坐下!”

  苏家桥只好乖乖的坐在郑学平对面,垂着他的大头不敢抬起来,心中翻腾的全是当年的旧事,当年漱玉的妈妈病重,几次催郑学平回来订结婚的日子,可郑学平连电话都不接,受漱玉母亲的托付,他跑到临海找郑学平,可德全律所的领导却告诉他郑学平因为PIAOCHANG被拘留。这个事儿该不该告诉漱玉,苏家桥心里斗争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因为他动了私心,这个事儿办的不地道啊,苏家桥的脸火辣辣的,像是喝过一斤白酒,平生唯一一件亏心事,竟然是针对最好的兄弟,如果不能当面向郑学平道歉,求得他的原谅,苏家桥死而有憾,可是人都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男人平生大辱,如果学平不原谅他这个大哥怎么办?他现在最想见的人是郑学平,最怕见的人也是郑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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